第一章 導論(摘錄)
當朝代易鼎無法改變,部分士人決定不仕新朝,成為遺民,任世界地動天搖,抉擇也堅不動搖。基於遺民志節,他們往往被視為道德的化身,成為當時以至於後世士人的理想典範。特別是明清之際,較之前代,遺民認同的發展更為成熟,且留存更為豐富多元的自我書寫、傳記記載與義理論述,故以此時的遺民群體最引發時人、後世關注。除了針對明遺民群體之整體研究外個別議題如生死抉擇、悔罪心態、逃禪現象、雲遊山水,及與官員的來往等,皆已累積豐碩的研究成果,成為觀照明遺民思想與書寫的重要依據。
在此基礎之上,本書卻選擇「生計」這個看起來十分現實、人人皆須面對的生活面向,似乎與遺民帶給今人的想像背道而馳――「君子謀道不謀食」,是流傳已久的儒家名言,遺民基於道義不仕貳姓,更是對新朝利祿的否決。其實,看似與「道」無關的生計議題,卻是明遺民群體特別好「謀」的話題之一。當中「謀食」與「謀道」之間的辯證張力,正值得加以深究。此外,明遺民詩除了可以想見的反映忠義節操外,又會如何從中展現對生計議題的所思所感?閱讀此類詩歌,應可對於明遺民生存情境、生計議題、詩學實踐等面向有不同以往的理解。
一、無怨有怨:再探明遺民生計
談明遺民的生計,不妨從被視為遺民始點的伯夷、叔齊故事說起:此段故事最為人所知的版本,莫過於《史記‧伯夷列傳》。當中記載兩人不食周粟、采薇而食以致餓死,從中凸顯君臣之義的道德價值,成為後世指代遺民鮮明有力的符號。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史記》對此固然不乏道德歌頌,同時並未忽視「采薇而食」的現實困苦:
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餓死於首陽山。由此觀之,怨邪?非邪?
此段引文之前,司馬遷引述孔子言伯夷、叔齊「怨是用希」、「又何怨乎」。對照引文中他們「及餓且死」之際所作歌辭的失落、感嘆,卻又引人疑問:「怨邪?非邪?」由於此傳末段歸結於伯夷、叔齊乃「各從其志」,且能獲得後世表彰,似乎終究天道好還,孔子之言無誤,「有怨」之傳說只是推出「無怨」之體悟的過場。然而,「有怨」與「無怨」看似相反,何嘗不能視之為同在一身、互相辯證的動態歷程?誠如張淑香對此一議題的精闢詮釋:
有怨是從無怨入,無怨是從有怨出,有怨與無怨,若相對而言,實為互補,而太史公由有怨之見而終歸於無怨之論,正反映出人之被注定祇能在其精神上得勝的悲劇意識,並且也是一種超越生存悲劇情境的歷程之象徵,同時也更是代表著對於一個生命的完整的體會。……而伯夷叔齊,以一血肉生命臨此不幸,誠為有怨,但唯其有怨,而仍不改其志,特立獨行而不顧人之是非,則益發顯其高卓堅執,難能可貴之精神。
張淑香在此揭出,生命之悲劇意識實同時蘊含「有怨」與「無怨」二面。明知因此陷入困境,卻依然持守志節,是為「無怨」。反過來說,也正因存在著陷入困境之「有怨」,才彰顯出終能持守而「無怨」的艱難與珍貴。以伯夷、叔齊故事而言,他們「義不食周粟」,既是不與新朝合作的表態,更代表放棄來自新朝的穩定利祿。隨之而來的,便是「采薇而食之」的治生行為,以及導致他們面臨「餓且死」的現實困境。歌辭之「有怨」,固然表達對武王伐紂的不滿,以及自身遠離上古美好時代的感嘆,又何嘗不來自於他們「采其薇矣」的艱辛?只要他們仍作為「血肉生命」存在於世,「有怨」便將隨身不去,並不因未來可能的流芳百世而抵銷當下必然承受的苦痛。如果因「無怨」而無視「有怨」,不免減損了此一悲劇意識的生命重量。
到了明清之際,伯夷、叔齊依然常常指代遺民苦節,注目的多半是能夠傳之久遠的「節」,而非遺民群體當下承擔的「苦」,不免忽略:即便無形的道德價值能夠跨越時空,有形的生命存續畢竟仍仰賴物質條件支持。明亡後的張岱(1597-1684),從貴遊子弟一變為「披髮入山」之「野人」,在〈夢憶序〉中便自道:「然瓶粟屢罄,不能舉火,始知首陽二老,直頭餓死,不食周粟,還是後人粧點語也。」「不食周粟」之痛苦,豈是此短短四字足以盡說?徐枋(1622-1694)在強調持守志節的重要時,也特別指出,若宣稱饑寒勝過飽暖,不多時便會因不如預期而變節。真正體會饑寒之艱苦,深知飽暖之誘人,才可能長期守節:「唯明知其可欲而不處,則其不處也為可久;明知其可惡而不去,則其不去也為可恃,不然,鮮有克終者矣。」談到自己的妻兒挨餓受凍之慘況時,他便深沉喟嘆:「夫人孰無兒女之愛?僕獨非人情乎?所以然者,所謂『二者不可得兼』,故寧受慘酷而不敢稍隳吾志也。」他們堅持遺民志節的同時,也深刻體認到自身以至於家人面臨生活匱乏的艱苦,那些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掙扎與堅持,以及「有怨」與「無怨」的相伴相生,應有值得挖掘的深刻意涵與強烈張力。
相較前代遺民,明遺民生計困苦的面向更為顯著。之所以如此,就明遺民的現實處境而言,主要有兩個原因。
首先,是延續明代不仕士人較為普遍的貧困處境。學者指出,由於明代士人階層迅速擴大,科考缺額卻未有相應的增幅,故士人中屢考不第而陷貧困者頗多,謀求治生便成必要。明遺民如果易代之前已非富裕,易代之後又堅決不仕,便更易陷入貧困。時人汪琬(1624-1691)論古今隱逸之難易不同,正可反映明清之際士人生存的普遍難題:
予惟古之君子欲進則進,欲退則退,未有不浩然自得者也。今之君子側身遲回於進退之際,恆皇皇焉不能自主者,何也?非其人為之,其時為之也。古之君子,力耕以為食,力蠶以為衣,俛仰身世,無求而皆給。故當其不得志而退也,畢其生可以無悶。今之君子,仰無以養其親,俛無以畜其妻子,飢寒之患,迫於肌膚,此其時與古異矣。雖不得志,其能遯世長往,浩然於寂寞無人之地哉?吾以是知其難也。
在他看來,古人不得志而歸隱,尚能耕蠶自給,今人則無法僅憑這些逸民典型的治生方式支應家計,想遁世不出便困難許多。唐甄(1630-1704)也指出:「節之立不立,由於食之足不足。食之於人,豈不重乎!」強調足食對於立節的重要。反過來說,如果始終處於不足食的狀態,志節要始終不衰便更加困難。此類論述雖泛指當時士人,應也包括明遺民選擇不仕必然面對的現實難題。
其次,則是易代之際的動亂、秩序重整帶給清初士人的生存難題。流寇、清兵、南明軍等勢力的多年交戰,以及地方民變、奴變等騷亂帶來的秩序變動,皆對士人衝擊甚大,如吳偉業(1609-1672)感慨地方士族之衰:「嗟乎!州人士之衰也。右姓卿宗,降在皂隸。良田上腴,斥為榛蕪。方領之儒,膏粱之子,小吏得而唾其背者多有之矣。」順治二年(1645),李鄴嗣(1622-1680)因動亂而棄宅出城,多年後方能返家,「間出行,過諸大家,頹垣敗棟,彷彿難辨。其間甲第如故者,率為人攘據其中,門額非舊」,皆可見易代之際不少士人經歷了身分與財產的再分配,不復往昔風光。此外,江南士人還可能遭到仇讎告密、構陷,以至面臨通海案、奏銷案等清朝官方之刻意整肅。莫怪乎魏禧(1624-1681)指出,相對於布衣,「縉紳則出處一殊,貴賤貧富立判,安危頓易,事在反掌,此隱居所以難也」。遺民放棄科舉功名的護身符,除非如魏禧之長兄魏際瑞(1620-1677)選擇貶節應試,入官員之幕,作為遺民家人的屏障,否則便容易落入貧危之境。
除了以上關於易代之際許多士人皆會面臨的困境外,遺民若投入復明運動,也可能因捐餉舉兵而散盡家產。家境原本極為富裕的張岱,由於出仕魯監國(朱以海,1618-1662),遭方國安勒逼軍餉,家被劫掠一空;黃子錫(1612-1672)也出身於世多顯仕之家,晚明入復社,「出有文字之遊,入有管絃之樂」,易代之際卻「家安複壁,以此盡破其家」;陸宇[火鼎]「明亡,以起義盡其家室中所有,惟草薦敗絮及古書數百卷」等等。如此劇烈的生計轉折,將使此類遺民的守節之路走得更加艱辛。
由於上述之生計困境,較之前代遺民,明遺民也更普遍地從事各種治生方式,並以治生抉擇為重要議題。此一現象可溯至明代中後期,由於不第的貧困士人增多,江南地區商業經濟又蓬勃發展,重利風氣瀰漫,因此,從事治生既有必要,治生議題也得以成為士人議論的話題。明遺民同樣因不仕而面臨生計困境,因而也需要與當時舉業無成的士人一樣尋找適合的治生方式。
不同的是,明代士人生計難題僅源於舉業不遂,投入治生多出於謀食需求;明遺民之生計難題則源於即使家無恆產仍堅持不仕新朝,努力治生既是出於現實需求,也正是遺民精神的體現,如陳確(1604-1677)〈學者以治生為本論〉便以治生為「士守其身」的物質基礎,不諳治生便可能失身,「所謂失,非必皆敗亡與餓死也,凡因貧而苟為非義者皆是」,顯為回應元儒許衡、明儒王陽明等人對於學者治生的議論,而更強調治生、為學一以貫之的道德理念。應撝謙(1615-1683)也辨析許衡肯認學者治生之論:「先生見當時儒者多以貧失守,故為是言。然古之人至於朝不食、夕不食而不徙業者,其於義命也審矣。」雖以治生為守節之道,更重視的仍是肯認義命,不因無食而遷業的決心。
從另一角度來看,入清時日漸長,部分遺民最終變節出仕,除了由於清廷統治日漸穩固,遺民認同日漸軟化外,難捱生計困頓也是關鍵之一。箇中頗為切身的所思所感值得關注。然而,過去對此一問題的論述多半也基於肯認遺民認同的道德立場,批判因生計困頓而失節,如徐枋指出:「士之好氣激、尚風義者,初未嘗不北首扼腕,流涕傷心也,而與時浮沉,浸淫歲月,骨鯁銷于妻子之情,志概變於菀枯之計,不三四年,而向之處者出已過半矣。」論述上、精神認同上肯認遺民志節並不難,難的是矢志守節,始終不渝。王應奎《柳南續筆》記載時人之戲嘲,「薇蕨」不足便是變節的關鍵:
鼎革初,諸生有抗節不就試者,後文宗按臨,出示:山林隱逸,有志進取,一體收錄。諸生乃相率而至,人為詩以嘲之曰:「一隊夷、齊下首陽,幾年觀望好淒涼。早知薇蕨終難飽,悔殺無端諫武王。」及進院,以桌凳限於額,仍驅之出,人即以前韻為詩曰:「失節夷、齊下首陽,院門推出更淒涼。從今決意還山去,薇蕨堪嗟已喫光。」聞者無不捧腹。
此段記載諷刺部分遺民終究不敵現實困境而晚節不保,對比鮮明。時人尤侗(1618-1704)〈西山移文〉亦擬〈北山移文〉諷刺部分遺民起初「棄青衫其如遺」,不久便不耐飢寒,「就文宗而求試」,文後自注曰:「時有詩云:『西山薇蕨喫精光,一陣夷齊下首陽。』相傳絕倒。」甚至清初擬話本小說《豆棚閒話》即有〈首陽山叔齊變節〉一章譏刺如此隨風而靡的現象。從這些嘲諷的流行,一方面可見輿論對遺民有很高的道德判準,因而對俯首於現實者毫無寬容空間;另一方面也可見,成為遺民的時間一旦拉長,「薇蕨終難飽」的現實挑戰便愈加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