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食與謀道──清初江南遺民詩之生計書寫研究

游勝輝 著

當生存與理念產生衝突,明遺民該如何自處?
他們撰寫的詩作,呈現了哪些掙扎的心路歷程?


「君子謀道不謀食」,是流傳已久的儒家名言。遺民基於忠義,不仕貳姓,是對新朝利祿的否決,生計這樣的現實問題理應不在眼中。然而,事實上,這是明遺民群體好「謀」的話題之一。在生計問題上,他們會面臨什麼樣的生存困境?又會如何付諸詩歌書寫?

本書以清初江南遺民詩之生計書寫為研究對象,以群體研究的視野觀照,析論其傳記生計記載之形象塑造,以及其生計貧困與治生方式之主題書寫,從中發現,此類詩歌書寫既呈現艱難謀食的生命體驗,也力圖打造堅毅謀道的理想形象,呈現有別於傳記之道德化傾向的辯證張力。藉此,本書得以深化對於明遺民生計議題與詩學理念的認識,並為理解清初詩歌之承繼與轉折提供一扇重要的窗口。


【專家推薦】

《謀食與謀道》通過遺民自撰詩作,理解他們在生死、出處的抉擇中,面對「實然」生存過程的心境,其中也交纏著「應然」命題的再思辨與實踐。書中調和從事治生和維護氣節的兩端對立,正視遺民在兩者之間艱難維持的心路歷程;分辨不同文類的殊異性質,選擇遺民的詩歌書寫進行詮釋;收編不同遺民個體的生命體驗與藝術成就,匯集交織為遺民群體的觀察論述。本書在主題意識、材料選擇以及論述脈絡的推進,展現出創發新意與細密工夫,深具學術價值。
──曹淑娟(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特聘教授)

游勝輝

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現任國立中興大學中國文學系助理教授。研究領域為:明清詩文與社會文化、明清詩學、近現代辭賦。著有〈論晚明蕭士瑋春浮園書寫之景觀敘述與情志寄寓〉、〈遺民.逸民.鄉紳:明遺民二代蕭伯升之家聲延續與志意詮釋〉、〈人巧合天工,新物勝舊物──論清代〈自鳴鐘賦〉西方新物之書寫模式〉等數篇期刊論文。

推薦序 事上磨練/曹淑娟
第一章 導論
  一、無怨有怨:再探明遺民生計
  二、史外生計:辯證理想與現實
  三、生計入詩:反思明遺民詩學
  四、江南遺民:群體研究的視野
第二章 奇窮寓節與治生明道:遺民傳記的形象塑造
  一、遺民本人:生計貧困與固窮安貧
  二、遺民家人:被動受苦與自覺守節
  三、遺民治生:品概性情與遺民志節
  四、傳記不記:生計記載的篩選策略
  五、小結
第三章 困窮與固窮:貧困的苦澀與苦節
  一、生計貧困的生命體驗
  二、固窮安貧的理想形象
  三、家人凍餓的不同聲音
  四、小結
第四章 持劍與秉鋤:田園的象徵、反思與憂樂
  一、躬耕遺民的理想形象
  二、晚明江南文化的反思
  三、以農維生的生命體驗
  四、小結
第五章 成名與辱身:知識、技藝的志節寓託與失落
  一、隱而有託的集體想像
  二、隱而有託的自我形象
  三、藝業難展的無奈感慨
  四、小結
第六章 信天翁與乞飯鳥:游食、游幕的理想建構與解構
  一、理想布衣的自我塑造
  二、岌岌可危的自我認同
  三、思鄉念家與歸耕志願
  四、小結
第七章 結論

後記
引用書目
文章出處
附錄
附表一:《明遺民錄彙輯》中清初江南遺民之生計記載
附表二:《明遺民錄彙輯》中清初江南遺民之治生記載
索引

推薦序:事上磨練
 
曹淑娟(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特聘教授)
 
明清易代關涉政治、經濟、思想等多元層面的變動,士人面對出處抉擇與文化衝擊,考驗尤為嚴酷,激發了時人以各種形式進行自我書寫與觀察記錄。其間有關身分認同、生死選擇、悔罪心態、逃禪遊走等議題,學界已有豐碩研究成果,為遺民的文化心態與價值判斷作出深刻的論述。這些論述闡析士人面對一重重生與死、抵抗與不抵抗、出與處之間的難題,思考政治、節義、生死、文化的觀點,作出殉國、起義、逃禪、歸隱或者仕清的行動選擇,偏多彰顯遺民對於「應然」命題的思辨與判斷。
 
勝輝博士在既有論述的基礎上,聚焦討論遺民之生計書寫,試圖通過遺民自撰之詩作,理解他們作出不死、不出的抉擇後,面對「實然」生存過程的困境與心態,其中也交纏著「應然」命題的再思辨與實踐。作者選題別有見地,懷抱多重的關懷企圖,論述亦緜密細緻,意義可略作分說。
 
首先,本書調和從事治生和維護氣節的兩端對立,正視遺民在兩者之間斟酌維持的心路歷程。部分遺民如顧炎武治生有術,從容兼顧謀食與謀道,固然無黜於其遺民身分的抉擇與堅持。另也有大量遺民薇蕨難飽,不免飢寒,如何堅持價值選擇,斟酌於義利幾微之際,卻是一樁日常真實面對的課題。張岱云「首陽二老直頭餓死,不食周粟,還是後人粧點語也」,簡單的文字透顯深沉的重量,正是從瓶粟屢罄,不能舉火的真實經驗中來。也唯有理解遺民可能長期面對生存困境的體認與承擔,才能理解其中或有的猶疑與堅持守節的艱難。
 
其次,作者分辨不同文類的殊異性質,選擇遺民的詩歌書寫作為聚焦文本進行詮釋。傳記與議論記存了豐富的遺民群像,也反映了撰述者對理想遺民的形象塑造與價值評議;相較之下,遺民自撰詩歌或者出自具體存在情境的感發,或者有意建構自我理想形象,兩者都流露更多主體訊息,適合探訪遺民如何彳亍於謀食與謀道的生存實感。
 
再次,本書收編不同遺民個體的生命體驗與藝術成就,匯集交織為遺民群體的觀察論述,又保持對群體邊界的警惕。群體總論必須奠基於紮實豐富的個案觀察,書中以清初、江南劃定時空,藉由一百四十餘位遺民的詩歌支撐起謀食與謀道的多樣化論析。同時也據以反思明清之際遺民詩學繼承「詩主性情」的命題以及歸返儒家政教精神的趨勢,強調詩歌創作實踐本身,對遺民詩學的逸離與回歸形成辯證性張力。
 
此外,不同遺民個體各有對處境變化的認識,以及士人作為個體行動者的自覺。遺民群體中既有曾經起家仕明的舊臣,也有只為地方官僚延攬的幕賓,更有散在四方、生長民間,未曾涉入中央與地方政治體系的個人,各有對處境變化的體認、判斷,自覺採取回應的行動。此部分既上承中唐以降士人對人世秩序的自省風氣而來,且經程朱理學、陽明心學內向修身的引導,復與老莊、佛門思想交會,加上文學思潮此起彼伏,風氣交推,思潮濡染,地域、時段、個別等多樣性日益參差,都是此書中遺民與遺民詩隱括的時代趨勢。
 
此一論題涉及文獻繁夥,且多未經標注解讀,從蒐羅彙整資料、梳理隱晦的書寫情境與涵義,到建立架構層次、完成具系統性的論述,整體寫作過程充滿挑戰。勝輝好學深思,穩健從容,在學習過程中,同時獲得諸多學者的栽培指點,得以轉益多師,融會貫通,遂能實現預期規劃,完成具有開創性的論述。
 
本書由博士論文改寫出版,標誌著此段學術航程的成果,十分可喜。當年以數日早餐費用買得第一本課外讀物《唐詩三百首》的小男孩,早早體驗飢餓與滿足同時並存的身心實感,如今已是可以推擴主體經驗,建構知識體系的青年學者。養心不離事物,尤其人文課題的思辨,也是事上磨練工夫,期許不負初心,持續拓展視野,沉潛深耕,奉獻己力於文學文化的傳承,從中安立生命的價值。
 
後記
 
確定可以出版這部專書時,我就跟編輯煜翔說:「我可以在最後插一篇〈後記〉嗎?」到了現在,全書校對大致完成了,終於可以用一點篇幅,用「我」――而不是「筆者」――的聲音,說一點感想,與感謝。
 
本書改寫自我的博士論文《史外傳心――清初江南遺民詩之生計書寫研究》。其實,博士畢業已經是2021年7月的事了,卻到了2024年3月才開始投稿出版社,2025年才以專書的形式問世。都怪我,畢業後就把博論擱到一邊,轉而研究明遺民二代的議題,雖然與遺民仍然相關,跟生計就沒什麼連結。畢竟從考進博士班到畢業,將這個議題從廣搜資料、收縮範圍、擇取視角到真的完成,已經有六、七年的光陰,議題再有趣都很難吸引我繼續停留了。
 
也許更為關鍵的原因是:對於這個論題是否能引發學界的興趣,有多少讀者需要這本書,就算到了現在,我都不是那麼有把握。繳交論文畢業時,我已經清楚目前論述的框架有其局限。隔了兩三年,到了改寫成專書的階段,我還是無法想到更好的替代方案。即使我的個性算是很容易放過自己,在某些時刻還是會自問:「這樣真的可以嗎?」
 
因此,在這本專書真的要出版時,我要特別感謝一路上打消遲疑的良緣:感謝當初博論的口試委員林麗月教授、廖肇亨教授、謝明陽教授以及王學玲教授,作為博士論文的把關者,從論題設定到論述行文,皆提出諸多針砭,畢業後也持續給予我鼓勵與支持;感謝臺灣中文學會「第九屆四賢博士論文獎」給予的肯定,讓我更能相信此書有出版的潛力;感謝學術良友政緯一直催促我改寫專書投稿,沒有他,說不定我還在裹足不前;感謝臺大出版中心願意送審出版此書,「中國文學研究叢書」的主編鄭毓瑜教授對於題目、分節的調整建議,以及兩位匿名審查人給予的寶貴意見;編輯煜翔與外校人員也提供密密麻麻的訂正與調整,多到不可思議,我已盡可能全面吸收與修改;出版前夕,傳來本書獲得2025年上半年度國科會人社中心「出版人文學及社會科學專書」出版補助,兩位匿名審查人對本書的肯定,更是對於我的一大鼓勵(至少不會讓出版社虧錢吧?)。最後,要感謝我的指導老師曹淑娟教授,入門以來,各方面總是麻煩老師的幫忙,這次還很榮幸得到親筆賜序,真是無以為報,但願能不負老師一直以來的肯定與期待。
 
此外,從博士論文改寫成學術專書,是從進入中興大學中文系任教開始,因此也要特別感謝本系提供了穩定的環境,東陽主任與許多前輩、同事、系辦助教不吝提攜指點,以及一兩年來學生助理俊霖、庚道、肇麟、淳曄、薰緣、郁晴等協助處理行政瑣事,讓我有充分的餘裕進行論文修訂。
 
雖說總是懷疑本書論題的價值有多少,真的有機會能夠讓更多讀者看見,還是很高興――為自己高興,更為我研究的對象高興。藉著改寫、校對,反覆閱讀這些不盡著名的遺民詩作,感受他們如何徘徊、掙扎於「謀食」與「謀道」之間,如何抉擇、行動與書寫,也許最終處理得仍不盡完美,我還是不後悔當初的選題。如今成為中文系教師,好像暫時不用為「謀食」傷腦筋了,但看到許多系上大學生為了未來出路而焦慮,而不再對人文經典的詮釋懷有熱誠與信心。「謀食」與「謀道」之間,依然是值得思考的議題,以及足以動人的境遇吧?因此,我把最後的感謝送給我的學生――雖然他們大概不會想看這本書。
 
第一章 導論(摘錄)
 
當朝代易鼎無法改變,部分士人決定不仕新朝,成為遺民,任世界地動天搖,抉擇也堅不動搖。基於遺民志節,他們往往被視為道德的化身,成為當時以至於後世士人的理想典範。特別是明清之際,較之前代,遺民認同的發展更為成熟,且留存更為豐富多元的自我書寫、傳記記載與義理論述,故以此時的遺民群體最引發時人、後世關注。除了針對明遺民群體之整體研究外個別議題如生死抉擇、悔罪心態、逃禪現象、雲遊山水,及與官員的來往等,皆已累積豐碩的研究成果,成為觀照明遺民思想與書寫的重要依據。
 
在此基礎之上,本書卻選擇「生計」這個看起來十分現實、人人皆須面對的生活面向,似乎與遺民帶給今人的想像背道而馳――「君子謀道不謀食」,是流傳已久的儒家名言,遺民基於道義不仕貳姓,更是對新朝利祿的否決。其實,看似與「道」無關的生計議題,卻是明遺民群體特別好「謀」的話題之一。當中「謀食」與「謀道」之間的辯證張力,正值得加以深究。此外,明遺民詩除了可以想見的反映忠義節操外,又會如何從中展現對生計議題的所思所感?閱讀此類詩歌,應可對於明遺民生存情境、生計議題、詩學實踐等面向有不同以往的理解。
 
一、無怨有怨:再探明遺民生計
 
談明遺民的生計,不妨從被視為遺民始點的伯夷、叔齊故事說起:此段故事最為人所知的版本,莫過於《史記‧伯夷列傳》。當中記載兩人不食周粟、采薇而食以致餓死,從中凸顯君臣之義的道德價值,成為後世指代遺民鮮明有力的符號。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史記》對此固然不乏道德歌頌,同時並未忽視「采薇而食」的現實困苦:
 
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餓死於首陽山。由此觀之,怨邪?非邪?
 
此段引文之前,司馬遷引述孔子言伯夷、叔齊「怨是用希」、「又何怨乎」。對照引文中他們「及餓且死」之際所作歌辭的失落、感嘆,卻又引人疑問:「怨邪?非邪?」由於此傳末段歸結於伯夷、叔齊乃「各從其志」,且能獲得後世表彰,似乎終究天道好還,孔子之言無誤,「有怨」之傳說只是推出「無怨」之體悟的過場。然而,「有怨」與「無怨」看似相反,何嘗不能視之為同在一身、互相辯證的動態歷程?誠如張淑香對此一議題的精闢詮釋:
 
有怨是從無怨入,無怨是從有怨出,有怨與無怨,若相對而言,實為互補,而太史公由有怨之見而終歸於無怨之論,正反映出人之被注定祇能在其精神上得勝的悲劇意識,並且也是一種超越生存悲劇情境的歷程之象徵,同時也更是代表著對於一個生命的完整的體會。……而伯夷叔齊,以一血肉生命臨此不幸,誠為有怨,但唯其有怨,而仍不改其志,特立獨行而不顧人之是非,則益發顯其高卓堅執,難能可貴之精神。
 
張淑香在此揭出,生命之悲劇意識實同時蘊含「有怨」與「無怨」二面。明知因此陷入困境,卻依然持守志節,是為「無怨」。反過來說,也正因存在著陷入困境之「有怨」,才彰顯出終能持守而「無怨」的艱難與珍貴。以伯夷、叔齊故事而言,他們「義不食周粟」,既是不與新朝合作的表態,更代表放棄來自新朝的穩定利祿。隨之而來的,便是「采薇而食之」的治生行為,以及導致他們面臨「餓且死」的現實困境。歌辭之「有怨」,固然表達對武王伐紂的不滿,以及自身遠離上古美好時代的感嘆,又何嘗不來自於他們「采其薇矣」的艱辛?只要他們仍作為「血肉生命」存在於世,「有怨」便將隨身不去,並不因未來可能的流芳百世而抵銷當下必然承受的苦痛。如果因「無怨」而無視「有怨」,不免減損了此一悲劇意識的生命重量。
 
到了明清之際,伯夷、叔齊依然常常指代遺民苦節,注目的多半是能夠傳之久遠的「節」,而非遺民群體當下承擔的「苦」,不免忽略:即便無形的道德價值能夠跨越時空,有形的生命存續畢竟仍仰賴物質條件支持。明亡後的張岱(1597-1684),從貴遊子弟一變為「披髮入山」之「野人」,在〈夢憶序〉中便自道:「然瓶粟屢罄,不能舉火,始知首陽二老,直頭餓死,不食周粟,還是後人粧點語也。」「不食周粟」之痛苦,豈是此短短四字足以盡說?徐枋(1622-1694)在強調持守志節的重要時,也特別指出,若宣稱饑寒勝過飽暖,不多時便會因不如預期而變節。真正體會饑寒之艱苦,深知飽暖之誘人,才可能長期守節:「唯明知其可欲而不處,則其不處也為可久;明知其可惡而不去,則其不去也為可恃,不然,鮮有克終者矣。」談到自己的妻兒挨餓受凍之慘況時,他便深沉喟嘆:「夫人孰無兒女之愛?僕獨非人情乎?所以然者,所謂『二者不可得兼』,故寧受慘酷而不敢稍隳吾志也。」他們堅持遺民志節的同時,也深刻體認到自身以至於家人面臨生活匱乏的艱苦,那些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掙扎與堅持,以及「有怨」與「無怨」的相伴相生,應有值得挖掘的深刻意涵與強烈張力。
 
相較前代遺民,明遺民生計困苦的面向更為顯著。之所以如此,就明遺民的現實處境而言,主要有兩個原因。
 
首先,是延續明代不仕士人較為普遍的貧困處境。學者指出,由於明代士人階層迅速擴大,科考缺額卻未有相應的增幅,故士人中屢考不第而陷貧困者頗多,謀求治生便成必要。明遺民如果易代之前已非富裕,易代之後又堅決不仕,便更易陷入貧困。時人汪琬(1624-1691)論古今隱逸之難易不同,正可反映明清之際士人生存的普遍難題:
 
予惟古之君子欲進則進,欲退則退,未有不浩然自得者也。今之君子側身遲回於進退之際,恆皇皇焉不能自主者,何也?非其人為之,其時為之也。古之君子,力耕以為食,力蠶以為衣,俛仰身世,無求而皆給。故當其不得志而退也,畢其生可以無悶。今之君子,仰無以養其親,俛無以畜其妻子,飢寒之患,迫於肌膚,此其時與古異矣。雖不得志,其能遯世長往,浩然於寂寞無人之地哉?吾以是知其難也。
 
在他看來,古人不得志而歸隱,尚能耕蠶自給,今人則無法僅憑這些逸民典型的治生方式支應家計,想遁世不出便困難許多。唐甄(1630-1704)也指出:「節之立不立,由於食之足不足。食之於人,豈不重乎!」強調足食對於立節的重要。反過來說,如果始終處於不足食的狀態,志節要始終不衰便更加困難。此類論述雖泛指當時士人,應也包括明遺民選擇不仕必然面對的現實難題。
 
其次,則是易代之際的動亂、秩序重整帶給清初士人的生存難題。流寇、清兵、南明軍等勢力的多年交戰,以及地方民變、奴變等騷亂帶來的秩序變動,皆對士人衝擊甚大,如吳偉業(1609-1672)感慨地方士族之衰:「嗟乎!州人士之衰也。右姓卿宗,降在皂隸。良田上腴,斥為榛蕪。方領之儒,膏粱之子,小吏得而唾其背者多有之矣。」順治二年(1645),李鄴嗣(1622-1680)因動亂而棄宅出城,多年後方能返家,「間出行,過諸大家,頹垣敗棟,彷彿難辨。其間甲第如故者,率為人攘據其中,門額非舊」,皆可見易代之際不少士人經歷了身分與財產的再分配,不復往昔風光。此外,江南士人還可能遭到仇讎告密、構陷,以至面臨通海案、奏銷案等清朝官方之刻意整肅。莫怪乎魏禧(1624-1681)指出,相對於布衣,「縉紳則出處一殊,貴賤貧富立判,安危頓易,事在反掌,此隱居所以難也」。遺民放棄科舉功名的護身符,除非如魏禧之長兄魏際瑞(1620-1677)選擇貶節應試,入官員之幕,作為遺民家人的屏障,否則便容易落入貧危之境。
 
除了以上關於易代之際許多士人皆會面臨的困境外,遺民若投入復明運動,也可能因捐餉舉兵而散盡家產。家境原本極為富裕的張岱,由於出仕魯監國(朱以海,1618-1662),遭方國安勒逼軍餉,家被劫掠一空;黃子錫(1612-1672)也出身於世多顯仕之家,晚明入復社,「出有文字之遊,入有管絃之樂」,易代之際卻「家安複壁,以此盡破其家」;陸宇[火鼎]「明亡,以起義盡其家室中所有,惟草薦敗絮及古書數百卷」等等。如此劇烈的生計轉折,將使此類遺民的守節之路走得更加艱辛。
 
由於上述之生計困境,較之前代遺民,明遺民也更普遍地從事各種治生方式,並以治生抉擇為重要議題。此一現象可溯至明代中後期,由於不第的貧困士人增多,江南地區商業經濟又蓬勃發展,重利風氣瀰漫,因此,從事治生既有必要,治生議題也得以成為士人議論的話題。明遺民同樣因不仕而面臨生計困境,因而也需要與當時舉業無成的士人一樣尋找適合的治生方式。
 
不同的是,明代士人生計難題僅源於舉業不遂,投入治生多出於謀食需求;明遺民之生計難題則源於即使家無恆產仍堅持不仕新朝,努力治生既是出於現實需求,也正是遺民精神的體現,如陳確(1604-1677)〈學者以治生為本論〉便以治生為「士守其身」的物質基礎,不諳治生便可能失身,「所謂失,非必皆敗亡與餓死也,凡因貧而苟為非義者皆是」,顯為回應元儒許衡、明儒王陽明等人對於學者治生的議論,而更強調治生、為學一以貫之的道德理念。應撝謙(1615-1683)也辨析許衡肯認學者治生之論:「先生見當時儒者多以貧失守,故為是言。然古之人至於朝不食、夕不食而不徙業者,其於義命也審矣。」雖以治生為守節之道,更重視的仍是肯認義命,不因無食而遷業的決心。
 
從另一角度來看,入清時日漸長,部分遺民最終變節出仕,除了由於清廷統治日漸穩固,遺民認同日漸軟化外,難捱生計困頓也是關鍵之一。箇中頗為切身的所思所感值得關注。然而,過去對此一問題的論述多半也基於肯認遺民認同的道德立場,批判因生計困頓而失節,如徐枋指出:「士之好氣激、尚風義者,初未嘗不北首扼腕,流涕傷心也,而與時浮沉,浸淫歲月,骨鯁銷于妻子之情,志概變於菀枯之計,不三四年,而向之處者出已過半矣。」論述上、精神認同上肯認遺民志節並不難,難的是矢志守節,始終不渝。王應奎《柳南續筆》記載時人之戲嘲,「薇蕨」不足便是變節的關鍵:
 
鼎革初,諸生有抗節不就試者,後文宗按臨,出示:山林隱逸,有志進取,一體收錄。諸生乃相率而至,人為詩以嘲之曰:「一隊夷、齊下首陽,幾年觀望好淒涼。早知薇蕨終難飽,悔殺無端諫武王。」及進院,以桌凳限於額,仍驅之出,人即以前韻為詩曰:「失節夷、齊下首陽,院門推出更淒涼。從今決意還山去,薇蕨堪嗟已喫光。」聞者無不捧腹。
 
此段記載諷刺部分遺民終究不敵現實困境而晚節不保,對比鮮明。時人尤侗(1618-1704)〈西山移文〉亦擬〈北山移文〉諷刺部分遺民起初「棄青衫其如遺」,不久便不耐飢寒,「就文宗而求試」,文後自注曰:「時有詩云:『西山薇蕨喫精光,一陣夷齊下首陽。』相傳絕倒。」甚至清初擬話本小說《豆棚閒話》即有〈首陽山叔齊變節〉一章譏刺如此隨風而靡的現象。從這些嘲諷的流行,一方面可見輿論對遺民有很高的道德判準,因而對俯首於現實者毫無寬容空間;另一方面也可見,成為遺民的時間一旦拉長,「薇蕨終難飽」的現實挑戰便愈加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