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識與詩心──臺靜農精選集

臺靜農 著
梅家玲 主編

​臺靜農是五四一代渡海來臺知識分子的代表性人物,兼具文人、學者、教育家、藝術家多重身份。他的一生幾乎跨越了整個二十世紀,走過文學革命、八年抗戰與兩岸分立,更在戰亂離散中見證了百年來社會的新舊過渡與文學轉型。本書精選臺靜農歷年來的文學書寫與學術論文,分為「詩作」、「小說」、「雜文」、「學術論文」四輯,勾勒他的文史研究與文學人生,凸顯其間的「史識」與「詩心」。另以「附編」完整呈現此前未曾結集出版的《「白沙讀史箚記」,兼及若干重要佚文與佚信,以期體現臺靜農其人其文的時代意義,並為日後的相關研究提供參考。

【作者簡介】
 
臺靜農(1902-1990)
 
安徽霍丘人,國立北京大學國學研究所出身,曾任教北平中法大學、輔仁大學、山東大學、廈門大學、白沙國立女子師範學院。一九四六年渡海來臺,任臺灣大學中文系教授兼主任多年,同時也在輔大、東吳等校作育英才,為臺灣戰後的文學與文化奠定深厚人文基礎,影響遍及整個文學教育界與文化圈。他是五四一代渡海來臺知識分子的代表性人物,兼具文人、學者、教育家、藝術家多重身份。學術著作包括《靜農論文集》與《中國文學史》;文藝作品則有《地之子》、《建塔者》、《龍坡雜文》、《靜農書藝集》、《臺靜農詩集》、《亡明講史》等多種。
 
 
【主編簡介】
 
梅家玲
 
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特聘教授。曾任臺大臺灣文學研究所所長、中國文學系主任、文學院臺灣研究中心主任,現任臺大現代中華文明研究中心主任。研究領域兼括中國近現代文學、臺灣文學與漢魏六朝文學。曾赴捷克查理大學、北京清華大學、德國海德堡大學、香港嶺南大學擔任客座講學。著有《文學的海峽中線──從世變到文變》、《從少年中國到少年臺灣──二十世紀中文小說的青春想像與國族論述》、《性別,還是家國?──五○與八、九○年代臺灣小說論》、《世說新語的語言與敘事》、《漢魏六朝文學新論──擬代與贈答篇》等。
 

圖版
「人文大師系列」編輯前言/梅家玲
編輯凡例
導讀——臺靜農的文史研究與文學人生/梅家玲

輯一 詩作

一、新詩

寶刀(為長岡艮一先生作)
獄中見落花

二、舊體詩《白沙草》選

畫梅
滬事(廿七年)
丙寅中秋
典衣
寄霽野北平
夜起
移家黑石山山上梅花方盛
乙酉冬馬歇爾來作迎神曲
無題
乙酉歲暮
孤憤

三、舊體詩《龍坡草》選

種桃十年始花(乙卯春)
念家山(乙卯夏初)
憶北平故居(乙卯六月)
少年行
憂患
腐鼠
歇腳偈
聞建功兄逝世(庚申正月)
有感
過青年公園有悼(日據馬場町刑場)
甲子春日
桃花開(甲子正月)
清晝堂詩集讀後記
悼亡(韵閑逝世,一九八六年元月十六日)
老去

輯二 小說

紅燈
蚯蚓們


輯三 雜文

記「文物維護會」與「圓臺印社」——兼懷莊慕陵先生二三事
我與老舍與酒
始經喪亂
酒旗風暖少年狂——憶陳獨秀先生
記波外翁
傷逝
我與書藝
中國文學系的使命
詩人名士剽劫者——讀《世說新語》札記
書「宋人畫南唐耿先生煉雪圖」之所見
《地之子》後記
《建塔者》後記
《龍坡雜文》序
《病理三十三年》序
《古典小說論叢》序

輯四 學術論文

從「杵歌」說到歌謠的起源
中國文學由語文分離形成的兩大主流
屈原〈天問篇〉體製別解
兩漢樂舞考
魏晉文學思想的述論
書道由唐入宋的樞紐人物楊凝式
南宋人體犧牲祭
《解金貂》與《溫柔鄉》
魯迅先生整理中國古文學之成績

附編

一、白沙讀史箚記
  士大夫好為人奴
  談薙髮
  歷史之重演
  秀才
  關於買賣婦女
  關於販賣生口
  跋後漢兩碑文
  瞻烏爰止,於誰之屋
  讀《日知錄校記》
  紀錢牧齋遺事
二、佚文五篇
  讀「旁觀者言」
  中國文學起原之研究
  寫作小言
  舉一個例
  談臺灣歌謠
三、致教育部函七通

臺靜農生平與著作年表

「人文大師系列」編輯前言
 
梅家玲(國立臺灣大學中文系特聘教授、兼現代中華文明研究中心主任)
 
「現代大學」的興起與建制,是教育文化史上劃時代的盛事。它不只引進現代國家的各種觀念與知識,更牽動此後知識體系的重構,教育理念的調整,文學書寫的新變,以及整體文化素養的提升,影響國家社會未來的走向甚鉅。1931年,梅貽琦校長在清華大學的就職演說中曾表示:「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則又清楚地揭示出:能夠開創學風,陶染學子的「大師」,正是「大學」所以形構的重要骨幹。
 
對於「人文」學科而言,「大師」其實還另有特殊意義。我們的文化傳統素來講求「尊師重道」;所尊之「師」,往往不僅止於傳授知識與技藝的「經師」,更是兼具風範,能以其理念襟抱感召學子的「人師」。特別在風雨如晦的年代裡,有心的知識分子身處艱難,卻仍然戮力於斯文。無論課堂教學、研究著述,抑或是文學書寫,在在體現出各自的時代承擔與文化追求,為社會厚植人文根基,也引領國家未來走向。尊之為「大師」,亦屬實至而名歸。
 
國立臺灣大學是臺灣第一所現代大學,自成立以來,即有人文學科之設置。1949年以後,更因兼納來自中國大陸與原本在地的學者,成為戰後臺灣高等教育的重鎮,多年以來,深耕於臺灣的人文教育與學術研究,成果斐然。其間,前輩師長們的開拓導引,自是厥功甚偉。飲水思源,在臺大即將迎來百齡校慶之前,爰有「人文大師精選集」系列叢書之編選。
 
此一「人文大師」系列,係由臺大出版中心與臺大現代中華文明研究中心共同合作進行。2022年間,校方即已啟動百齡校慶的各項活動規劃,其中之一,即是由各學院分別推選若干位「光榮人物」,以供編入臺大「百年榮光」專輯。為此,文學院兩度邀集系所代表召開會議,最後共同推選出二十七位師長。這些師長們的學科領域遍及文學、歷史、哲學、考古人類學,可謂各從不同面向,為近百年來臺灣的人文研究與書寫做出重大貢獻。「人文大師」系列以此為據,精選師長們的個人代表作,彙為專集,選文大致依循以下四項準則:
 
一、能體現其人學術貢獻或文學成就之篇章;
二、未曾收錄於相關文集中之重要篇章;
三、能呈現其人風骨與時代精神之篇章;
四、具有開啟未來研究潛能之篇章。
 
此外,各集主編亦為該集撰寫「導讀」,深論全集之要旨。於是,各冊「精選集」便也並不僅止於「精選」各「大師」的著述而已。選集中或蒐羅佚文,或將原本的外文著述譯為中文,實多有學術研究的參考價值。雖然囿於版權及編者等因素,未必能為每位師長編選專集,仍希望藉此彰顯「大師」之成就、貢獻及時代意義,更為後續的相關研究開啟端緒。「人文大師系列」因此是回顧的,它以感念之心,向惠我良多的前輩師長致敬;也是前瞻的,試圖召喚新一代的學子繼往開來,共同迎向下一輪人文發展的盛世。
 
導讀:史識與詩心——臺靜農的文史研究與文學人生(摘錄)
 
梅家玲(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特聘教授)
 
臺靜農(一九○二-一九九○)是五四一代渡海來臺知識分子的代表性人物,兼具文人、學者、教育家、藝術家多重身份。尤其來臺之後,擔任臺大中文系主任長達二十年,在臺大、輔大、東吳等校作育英才,為臺灣戰後的文學與文化奠定深厚人文基礎,影響遍及整個文學教育界與文化圈。他的一生幾乎跨越了整個二十世紀,走過八年抗戰、兩岸分立,並在戰亂烽火中見證了文學的新舊過渡與轉型。除卻學術論著《靜農論文集》(一九八九)與《中國文學史》(二○○四)之外,文學書寫品目眾多,兼括小說、新詩、雜文、劇本、舊體詩等不同體類。出版的文學作品包括《地之子》(一九二八)、《建塔者》(一九三○)、《龍坡雜文》(一九八八)、《臺靜農詩集》(二○○一)、《亡明講史》(二○二○)等多種。而無論是文學書寫抑是學術研究,無不與其個人生命經歷息息相關,見證了時代歷史的風雲動盪。《史識與詩心:臺靜農精選集》正是希望藉由精選臺靜農先生的研究論著與文學書寫,彰顯其人其文在當代學術與文學史上的意義,不僅為他個人及其所處的時代留下可資稱述的側影,也為未來的相關研究,提供參考。
 
多年以來,臺靜農先生一直是臺大中文系的精神導師,也是戰後臺灣學界與文化界的傳奇人物。他於一九四六年渡海來臺,致力於古典文學研究與教學,間以翰墨自娛,偶有雜文之作,是廣受學生愛戴的「臺老師」,也是享譽海內外的書藝家。由於政治因素,兩岸分立之後,他對於自己來臺前的經歷絕口不提。直到一九七、八○年代,政治氛圍緩解,兩岸恢復交流,他過去種種,才被年輕一輩的學生們逐一「發現」:原來,「臺老師」曾經是投身於新文學的傑出小說家;原來,他與魯迅、陳獨秀都深有淵源;原來,他來臺前就已寫過許多舊體詩;原來,他還曾撰寫過長篇歷史小說《亡明講史》……。這些「發現」,為渡海前的臺靜農勾勒出相對清晰的面貌,卻仍然使人好奇:除了政治因素之外,是否還有其它原因,促成了臺靜農來臺前後的巨大轉折?為什麼他會有長篇歷史小說《亡明講史》之作?
 
這些問題,或許正可以藉由《史識與詩心:臺靜農精選集》中的某些選篇,得到進一步釐清。在為「精選集」選輯材料的過程中,編者輯得若干現今各類臺靜農文集所不曾收錄的佚文與佚信,更在臺大總圖書館的特藏資料中,發現了他原本有意出版,卻遲未付梓的文集「白沙讀史箚記」。這些佚文與佚信,為臺靜農渡海前後的轉折,提供了頗具關鍵性的線索,同時也凸顯出「白沙時期」之於臺靜農一生的重要性。以下,便藉由此一精選集所選錄的篇章,就「入川之前」、「白沙時期」與「渡海之後」三個部分,大致勾勒他的文學人生與文史研究歷程;並論析其間所蘊含的「史識」與「詩心」。
 
☆一
 
一九○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臺靜農出生於安徽省霍丘縣葉家集鎮。他早年接受私塾教育,同時在父親指導下學習書法;進入中學之後,即開始投身於新文藝。時當五四新文化運動方興未艾,中國內外政局持續動盪,青年臺靜農嚮往新時代,滿懷救世熱情與改革理想。一九二一年,他投書《時事新報.文學旬刊》,抨擊繆鳯林等人維護舊詩之形式聲律的論點,參與了當時新舊詩作的文學論戰。初到北京後不久,與汪靜之、胡思永等人共同組織發起文學社團「明天社」,目的正是期待文學界不再幼稚、沈悶,能夠走向「成長的明天,光明的明天,發榮的明天」。
 
此一時期,他有多篇新文藝作品相繼發表,創作不輟。〈寶刀〉是他的第一首新詩,通篇熱血澎湃,洋溢著欲以寶刀與惡魔戰鬥的豪情:
 
流盡了少年的熱血,
殲盡了人間的惡魔,
熱血流盡了,
惡魔的種子生長了,
惡魔殲盡了,
血紅的鮮花開放了!
熱血呀!
惡魔呀!
不能有一刻不戰爭呵!
 
臺靜農的少年意氣,由此可見。一九二五年,他初識魯迅,並在其指導下,與李霽野、韋素園等好友共組「未名社」,此後開始頻頻創作短篇小說,佳篇迭出。結集出版的《地之子》寫農民的苦難與困境,《建塔者》寫革命志士的志業與犧牲,皆是體認到民生疾苦,社會黑暗,於是分由「鄉土寫實」與「革命浪漫」兩種不同類型的書寫,投射身為文藝青年的「悲心」與「憤心」。他的小說修辭精鍊,風格沈鬱,深得魯迅賞識,兩人情誼亦師亦友。魯迅編選《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收錄自己和臺靜農各四篇小說,是當時入選最多的兩位作家。在魯迅看來,「臺靜農是先不想到寫小說,後不願意寫小說的人」,然而一旦動筆,便不落俗套。因此,
 
要在他的作品裡吸取「偉大的歡欣」,誠然是不容易的,但他卻貢獻了文藝;而在爭寫著戀愛的悲歡,都會的明暗的那時候,能將鄉間的死生,泥土的氣息,移在紙上的,也沒有更多,更勤於這作者的了。
 
以《地之子》中的〈紅燈〉為例,它敘述鄉間裡一位自兒子三歲起便開始守寡的母親,一心想為搶劫未遂而被處死的獨子超渡。她一貧如洗,連買幾張紙,糊件長衫燒給兒子都無法做到,唯一能做的,是找出兒子年節用剩的一張紅紙,做了一盞小小的紅燈,依照習俗,在中元節當晚悄悄將它放入河中,隨波遠去。兩眼昏花中,這位母親竟彷彿看見她的兒子:
 
得了超渡,穿了大褂,很漂亮,被紅燈引著,慢慢地隨著紅燈遠了!
 
這篇小說沒有「偉大的歡欣」,卻正是以悲憫之心,將「鄉間的死生,泥土的氣息,移在紙上」,為悲苦不幸的人生尋找出路。另一篇《建塔者》中的〈井〉,則是層層鋪排出地主與資產階級對於底層農民的迫害,促使敘事者憤然覺醒:
 
在海南革命的火燄正在光芒四射的時候,中原的革命正在觸機待發的時候,他忠誠地作了一個英勇的戰士。他以骯髒的腳步,邁進新的時代;他以泥土的手,創造全人類的新的生活!
 
從《地之子》的「悲心」,到《建塔者》的「憤心」,看似頗有轉折,其實未嘗不可視為一體之兩面。而〈井〉或許便可視為綰合兩者的線索:它聚焦於底層農民在地主壓迫下的不幸,父兄被欺壓而相繼亡故的敘事者於是毅然踏上革命抗爭之路,亦是理所當然。
 
北京時期的臺靜農除了文學寫作之外,先是在北大的研究所國學門旁聽課程,參與歌謠採集運動,收輯整理了大量的淮南民歌,於《歌謠》周刊上發表;兼任北大「風俗研究室」事務員,於民間歌謠、地方風俗方面多所留意。不止於此,他還隨同劉半農、陳垣、沈兼士等師長共同成立「北京文物維護會」,維護北伐後的北京古蹟古物;與莊嚴等好友共組「圓臺印社」,拓搨碑帖,兼治金石印刻。臺靜農日後治學,往往能在一般的文學研究之外,就民俗學、社會學與人類學等面向多所留意,同時兼顧金石之學,應與這些經歷不無關聯。一九三一年,他發表〈中國文學起原之研究〉,從歌唱、樂舞、戰爭、宗教及神話傳說等多方面去論析文學的起原;一九三六年於廈門大學任教時,「見上海《申報》圖畫特刊有所謂『蕃女杵歌』照片」,乃有〈從「杵歌」說到歌謠的起源〉之作,都是此一時期具有代表性的學術論述。
 
一九二七年開始,他經由劉復、陳垣兩位師長引介,先後在中法大學、輔仁大學任教。因授課所需,開始思考、檢討中國文學研究方法,撰寫〈中國文學史方法論〉與《中國文學史》初稿;而「中國文學史」也成為他畢生戮力為之的研究課題。一九二八年,臺靜農因未名社出版《文學與革命》而遭到逮捕,入獄五十天後獲釋。此後,他參與左聯,在一九三二年與一九三四年,又兩度被捕入獄,雖然後來皆無罪獲釋,但也因此屢次轉換任教的學校。輔大之後,他歷任北平大學女子文理學院、廈門大學、山東大學教席,幾經輾轉,終因抗戰爆發,舉家遷往四川。
 
☆二
 
一九三八年秋,臺靜農攜同家小,顛沛入川,避難於江津縣白沙鎮,開始川中生活。戰亂之際,如何維持生計,實為一大問題。臺靜農於赴川途中,便先向教育部寫信請求登記戰區專科以上學校教員,入川之後,隨即被分派為教育部青年讀物臨時編輯,並短暫擔任大學先修班教員。他的《亡明講史》,即是為教育部所撰寫的「青年讀物」。一九三九年四月,國立編譯館為逃空難,由重慶遷到白沙,臺靜農受聘為編譯館編輯,自該年九月起任職。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他轉任國立女子師範學院中國文學系教授,直到一九四六年渡海來臺,總計在白沙度過八年歲月。
 
八年的時間雖然並不算長,放在臺靜農的學思歷程中,意義卻十分重大。他偶然結識陳獨秀,兩人時相往還,論學談藝,成為忘年之交。陳獨秀當時抱病撰寫《小學識字教本》,寄寓川中,資料查核不便,多由臺靜靜農代借閱圖書,親為校訂。再者,在此之前,青年臺靜農致力於新文藝寫作,學術論述,相對有限。然而任職國立編譯館期間,臺靜農負責社會史料整理工作,對於「漢代奴婢制度」與宋代的「文網」、「文禁」事件著力尤深。兩三年之內,寓目了大量的史料文獻與新出圖書,學術視野,自此陡然開展。他的〈南宋人體犧牲祭〉、〈南宋小報〉等論文皆於此一時期發表,〈兩漢樂舞考〉與〈兩漢書簡史徵〉的初稿的寫作,也於此時開始。〈兩漢樂舞考〉博引大量史志與詩賦中的記載,就兩漢各類樂舞的源流、發展進行全面性考述,並指出其中「優戲」與後世戲劇的淵源,自是厚積薄發之作。〈兩漢書簡史徵〉同樣以大量經史類書中的文獻記載為據,考察兩漢簡書的名稱由來、形制、用法,兼及帛書與紙書,為有關「漢簡」的研究發出先聲。只是,此文完稿之後,遲未發表,直到一九八九年才收入《靜農論文集》。據其〈附記〉所言,原因是,
 
原想看到漢簡實物,與之比證,以致擱置至今,未曾發表。然文獻資料大都盡於斯篇,或尚能供漢簡研究者之參考。
 
事實上,證諸現今新出土的漢簡實物,臺靜農的研究,幾乎大都與之若合符契。其治學的翔實與嚴謹,由此可見。這一時期所研探的各論題多超溢出一般的文學研究,所以如此,自當與在編譯館的工作有關。
 
不過,最值得注意的,應是臺靜農文學書寫在這段期間所產生的轉變。臺的創作以新詩為起手式,以短篇寫實小說見重於文壇。寓居白沙期間,雖仍不乏小說、劇本之作,但曾經大力抨擊舊體詩的他,此時卻藉由此一詩體去抒情詠懷。這批詩作總名為「白沙草」,詩中多化用楚騷、杜詩詞語,或自抒情志,或感時論事,或寫離散流亡的戰時生活,詩風「鬱怒深沈」,又頗多冷寂森寒之境。臺時居黑石山,山上多梅花,梅花不畏風雪,經霜愈傲,長久以來,便是詩人自喻心志的重要象徵。《白沙草》第一首詩,即是題詠畫梅之作:
 
皁帽西來鬢有絲,天崩地坼此何時。
為憐冰雪盈懷抱,來寫荒山絕世姿。
 
「天崩地坼」之際,荒山中猶有梅花絕世而立,懷冰抱雪;其間寓意,不言可喻。此外,〈典衣〉寫川中生活清貧,不得不典當衣物以易米薪,即或如此,仍然「許國長懷稷契心」,亦為自明心志之作。另如〈滬事〉、〈乙酉冬馬歇爾來作迎神曲〉,則是感時論事。至於〈移家黑石山山上梅花方盛〉,既是白沙生活實況,也寄寓了離散思歸的情思:
 
問天不語騷難賦,對酒空憐鬢有絲。
一片寒山成獨往,堂堂歌哭寄南枝。
 
它與〈夜起〉(「大圜如夢自沈沈」)、〈孤憤〉(「孤憤如山霜鬢侵」)、〈乙酉歲暮〉(「歷劫灰飛鬢已秋」)等篇什,都以幽冷的意象、繁複的典故,為臺靜農的白沙歲月,投射出身處亂世的感懷與憂憤,並體現回歸古典傳統的書寫轉折。
 
不止於此,臺靜農還撰寫了不少雜文,由「讀史」出發,博引史料文獻,以「援古證今」的方式評議時事。這一系列雜文以「白沙讀史箚記」為名,廣引野史雜說,頗多感憤激切之言。它始以〈士大夫好為人奴〉,終以〈紀錢牧齋遺事〉。系列文章之中,一再慨嘆的,是「歷史之重演」;念茲在茲並且痛心疾首的,主要是政權動盪之際,飽讀聖賢詩書的知識分子不但缺乏氣節操守,甚至還見風轉舵,醜態畢露。如〈談薙髮〉文末,臺靜農語帶譏諷,以微辭批評今之「猴冠」者忘其祖國;〈記錢牧齋遺事〉,則以〈附記〉明白表示:
 
今日的時勢,在任何方面都不能和晚明相比,而比跡於錢牧齋者,卻偏有其人。
 
另一方面,他的〈關於販賣生口〉與〈關於買賣婦女〉兩篇文章,則是對於歷史上諸多身不由己的流人婦女充滿同情,並且痛加抨擊利用他們「發國難財」的投機分子。所以如此,自是因為眼見烽火遍地,國事蜩螗,避難江津的臺靜農書空咄咄,唯藉「讀史」以自排遣,滿腔的「悲心」與「憤心」,發而為「箚記」之文,亦是不能自已。他之所以寫出〈「謝本師」周作人:老人的胡鬧〉,同樣是職此之故。
 
檢視臺靜農的文學書寫歷程,「雜文」與「舊體詩」少見於入川之前,之所以頻繁寫作於白沙時期,自當不是偶然。渡海赴臺之後,臺靜農不再寫作新詩與小說,這兩類卻持續不輟,成為他臺灣時期文學書寫的代表。而他的書法由王覺斯而改宗倪元璐,同樣是在這段期間,白沙時期之於臺靜農的轉折性意義,由此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