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人們眼中的現實(摘錄)
I.1 同溫層效應
意識這個題目已有無數知名學者談論過。我們真的需要再多一本關於意識的書嗎?
我之所以撰寫本書,是因為相信意識科學正走到一個關鍵的十字路口。一方面,大眾一如既往對此類主題仍興致勃勃。保持媒體曝光度能夠讓私人資助者知道我們所遇到的挑戰。有時他們會給予慷慨的支持。學生也相當熱衷此話題,當中許多人渴望加入此研究領域。在許多層面上,發展情況看起來都很順利。
另一方面,意識研究在科學上仍未有定論。此領域之外的許多學者認為我們的研究並不怎麼樣。有些人可能不得不認為,這是我們面臨科學挑戰的本質使然。然而,也有人認為目前具體研究品質欠佳且不夠嚴謹才是主因。可惜的是,我必須承認,有時我認為他們說的有理。
或許兩種不同見解之間的差異能夠由兩個事實來解釋。其一是某些領域若發展希望渺茫,科學家便經常會予以忽略,然後專注於更易處理的研究。所以為了聽取批評者的意見,我們或許需要主動諮詢他們。
我經常樂於聽取「反對者」的意見。或許部分是性格使然。但我也理解到--除了能動動腦以外--參與這種對話有其策略考量。一門科學領域的成功與否並不全然取決於其實證及理論上的進展。往往,獲得相近領域的學術認可也很重要。
這也帶出「反面觀點為何經常受到忽視」的第二個理由。不僅是批評者往往會把尖銳的意見放在心裡,該領域學者本身也傾向無視這些負面評論。我們通常會選擇待在自己的同溫層中。部分原因在於,坦白說,過度凸顯或渲染我們自己的研究缺陷,對該領域似乎是不好的。更何況批評通常也很刺耳。即便我們不那麼短視和有戒心時,仍舊會有一種違反常理的浪漫感受,那也是許多意識領域研究者共同感受:我們知道意識研究這一路走來艱辛。但我們應當忽略批評者,並堅持下去。儘管篳路藍縷,我們終究會抵達終點,並證明他們都錯了……。
I.2 浪漫的野心
這種浪漫的體驗對我來說並不陌生。畢竟,我幾乎在這個略有爭議的領域度過了大半生。
讀大學時,我讀了Dave Chalmers寫的《有意識的心靈》(Conscious Mind, 1996)。這本書就像當時流行的垃圾搖滾(grunge,又譯作「頹廢搖滾」)和另類搖滾一樣,震撼了我的世界。除了令人耳目一新的清晰論證之外,我特別記得該論證有多酷,因為這是由一個年輕學術新星精湛地呈現,其對諸多試圖化約我們的主觀經驗乃至一些物理過程的失望與挫折。這些嘗試有時會導出一些 「簡練理論」,然而我記得查默斯提到,但問題卻並不因此消失。
別誤會了--我從過去到現在一直是個認知主義者,這意味著我相信理解大腦的最佳方式就是視其為一台仿生電腦。已有實證表示電機工程與電腦科學的概念是絕佳的類比,即使並非直白的理論架構,亦有助我們理解大腦如何運作。這就是我們意識科學的生存之道。
不過有一個問題仍然令我如鯁在喉。機器似乎就是無法感受到任何東西,無論在處理訊號上有多縝密複雜。有意識的知覺不能只是訊息處理,因為這無法解釋原始感覺(raw feels)的存在。看見紅色會讓人感受到什麼(something it is like),這不僅僅是識別輸入光線的波長。要解釋這些主觀經驗如何產生就是Chalmers所說的「困難問題」(Hard Problem),而這聽起來確實是一個難題。
對我當時年輕、易受影響的心靈來說,這堪比Kurt Gödel應用天才般的邏輯分析來證明數學永遠不可能完備(Smullyan 1998)。透過重視意識的困難問題,我們認識到認知神經科學也可能是不完備的。
不知為何,這並未妨礙我進研究所學更多認知神經科學知識。許多研究所同學和教授暗笑我痴迷崇高哲學的這般傻勁。我們是認知神經科學家。為什麼要擔心我們不可能解決的問題?若某問題確實非常「困難」,那何不找些更值得且易處理的研究來做?要成為優秀科學家,就是要對我們能或不能做的事,抱持著實事求是的態度。
但我認為,解決問題的第一步就是認清問題確實存在。當時我的同學和教授可能都過於傳統與保守。我應當忽略他們,並堅持走下去。當得知諾貝爾獎得主Francis Crick建議我們在實驗室和辦公室掛上「意識,此時」(Consciousness NOW)的牌子時,我倍受鼓舞。如果像Crick這樣的傑出才智之人,也認為致力於意識研究的時機已然成熟(1994),那我們必定掌握到要點。
誰知道呢?也許幾十年過後,我們會發現已將認知神經科學領域內所有能做的都做遍了,但真想不到我們確實無法解決困難問題。我們或許需要做更多。像是掀起一場革命。就此而言,我們正在進行的前沿研究或許終究會以不可預測的方式失敗。事實上,有人認為,為了納入主觀經驗的存在,我們甚至可能不得不修改物理基本原理(Chalmers 1996)。客觀科學一般使用的語言似乎就是容不下這種主觀現象。
就像Kurt Cobain寫的Smells Like Teen Spirit這首歌開場強力和弦一樣,這些可能性對年少輕狂的我來說都是如此令人心醉神迷。
但後來我發現我錯了。不是因為年輕人不該做遠大的夢。而是因為我在根本上誤解了一些史實。
I.8 本章結論
意識是我們獲取自己對客觀現實之主觀感覺機制。諷刺的是,在意識研究學界中,不同研究同行眼中的現實並不盡相同。這種分歧在大西洋兩岸之間尤為突出(Michel et al. 2018, 2019)。由於各種原因,意識認知神經科學研究在歐洲更好些。但如果這一研究領域仍然以區域性活動為主的話,不太清楚要如何能夠真正蓬勃發展。在太平洋地區,我們面臨著一連串挑戰:日、中、澳等國的意識科學研究會走向美式還是歐式路線?又或者會完全不同於兩者?
我一開始指出此領域發展正處於一個十字路口。那麼我們面臨著哪些選擇?顯然,其中有條路是什麼都不做。從過去十年的經驗來看,尤其是美國,此領域之發展可能逐漸高深莫測且過度理論化。很多人可能認為這沒什麼。我們可能不太會太快把「偉大創見」用完。大眾媒體和一些富裕私人資助者或許會依舊一樣喜愛我們。
又或者,我們可能會說明,為何與常規科學標準更一致也是不錯的想法。畢竟,如果我們沒有被意識研究史誤導過頭,就會理解到許多有關意識且意義深刻的研究努力大部分都是這麼完成的,而不是透過一些不切實際的革命精神。或許,若運氣夠好,我們最終可以打入主流科學。
嚴格來說,你也可以說這一章的重點只是為了降低眾人期望。為了避免失望,也許我應該提前提醒讀者,本書不會提供任何你推導出「茶杯的有意識程度恰好是貓的0.00000247%」,或者是其他什麼奇怪比例的簡練公式。大體來說,也不會改變你的形上學世界觀。
但這是否意味著,我們對意識的困難問題完全缺乏有意義的話可說?我希望並非如此。我想我們會有所成,我們就拭目以待。不過要想有所收穫,恐怕各位必須得讀到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