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前之黑暗 / 中國共產黨之觀察(平裝版)

殷海光 著

殷海光的思想世界,錯綜複雜,其變遷轉易的歷程,具體展現了深具自我反省能力的知識人,如何困心衡慮,始終求索無止。

《光明前之黑暗》與《中國共產黨之觀察》這兩部書,就是殷海光青年時期為抗拒共產主義潮流的思想紀錄。《光明前之黑暗》完成於1945年,當時殷海光還是國民黨與蔣介石的支持者;《中國共產黨之觀察》完成於1946年(1948年出版),則已顯示殷海光開始思考如何以自由民主的理路,為「反共論述」另闢新渠的可能方向。這個階段的殷海光,尚未與國民黨政權決裂,卻已透露了他朝向自由主義道路前進的趨向。

想要瞭解1940年代中期的中國知識人如何建構「反共論述」,這兩部書正是具有代表意義的史料;想要探悉殷海光邁向自由主義之路的思想轉折,這兩部書也是值得細細品味的資料。

殷海光(1919/12/5-1969/9/16)

湖北黃岡人。殷海光本名「殷福生」,「殷海光」是在抗戰結束後踏入出版界時採用的筆名。他早年求學於西南聯大哲學系、清華大學哲學研究所,1949年赴臺後於臺大哲學系任教,先後開設課程有:邏輯、邏輯經驗論、羅素哲學、理論語意學、科學的哲學、現代符號邏輯、歷史與科學等。他亦曾任《中央日報》、《自由中國》主筆。

殷海光是1950-60年代臺灣最有影響力的知識分子之一。他深受羅素、海耶克、波柏等哲學大師的影響,所寫文章以科學方法、個人主義、民主啟蒙精神為基準,極力宣揚反抗權威、追求自由思想,並堅持以筆的力量來對抗言論思想禁制。因而,他曾被倫敦《中國季刊》推崇為"臺灣自由主義思想的領袖",為臺灣自由主義的開山人物與啟蒙者。

時至今日,殷先生已成為臺灣某一世代的象徵人物。談到上世紀六十年代的臺灣或臺灣的自由主義,必然會談到殷先生及他著作。而殷先生的著作,以思想深刻、邏輯層次縝密、文句充滿情感著稱,有一種極為獨特的感染力。其著作,數十年來影響了海內外的無數讀者,早已成為華人世界共享的精神遺產。

序 殷夏君璐
編者的話
編輯凡例

《光明前之黑暗》
前言
光明前之黑暗
  
《中國共產黨之觀察》
前言
第一章 緒論
第二章 中國共產黨史略
第三章 中國共產黨底特性
第四章 中國共產黨與中國現代政治
第五章 中國共產黨底副產物
第六章 中國共產黨能否成功?
第七章 怎樣解決中國共產黨問題?

第三章 中國共產黨底特性(摘錄)
 
我們要了解一個人,必須了解他底個性。同樣,我們要了解中國共產黨,必須了解他們底特性。中國共產黨底特性是相當複雜的。中國共產黨是世界共產黨底一支。因此,中國共產黨具有世界共產黨共同具有的普通性質。一個農夫所播散的同一種底種籽之性質總是相同的。可是,在另一方面,中國共產黨又有它獨具的特殊性質。一個農夫所播散同一種底種籽之性質雖然是相同的,可是因著各地底氣候和土壤各不相同,於是個別呈現不同的形狀。同樣,中國共產黨在中國之發展,多少不能不受到中國底歷史和環境之交互作用而呈現與別國共產黨不相同的特色。因此,我們要了解中國共產黨底特性,必須從它底普通性質和特殊性質這兩方面來著眼。
 
一 詭變性
 
中國共產黨最富於詭變性。我在這裡所謂的詭變性就是權變詭詐的特性。
 
中國共產黨人非常喜歡講究權謀。當然,在這裡權謀能夠欺騙若干天眞青年的時候,他們是應該「繼續努力,以求貫徹」的。中國共產黨人底策略時常變化,幾乎令人應接不暇。他們常常因著實際的需要而毫不猶豫地採取什麼策略。他們所考慮的問題,祇有自身底力量是否足夠,以及客觀的條件是否許可。至於一般政黨所顧慮的道德問題,就不在他們考慮之列了。
 
二十餘年來,中國共產黨底變化,有如長於戀愛技術的時髦女郎。她們底情感變幻莫測,令癡心男子摸不著頭腦。中國共產黨自成立以後,由獨立活動而與中國國民黨合作;由與中國國民黨合作而與中國國民黨分裂;由與中國國民黨分裂而脫離國民革命陣營;由脫離國民革命陣營而單獨實行蘇維埃運動;由實行蘇維埃運動而實行割據擾亂;由實行割據擾亂而慘遭挫敗;由慘遭挫敗而宣傳聯合抗日;由宣傳聯合抗日而高唱組織聯合政府;由高唱組織聯合政府而強調地方分權。其間政策之變化,不可謂不多。中國共產黨今日拉攏這個,明天打倒那個;一忽兒主張什麼,一忽兒又反對什麼,不可謂不盡反覆無常之能事。他們要利用誰的時候,可能捧至「九天之上」;他們要排斥誰的時候,可以罵入「九地之下」。上午說是白的,下午也許說是黑的。當著面高呼「萬歲」,轉過背來就「駁斥」。需要的時候就「熱烈擁護」,不需要的時候就老實不客氣「嚴重警告」。有利於自己的時候就「贊成」,不利於自己的時候就「否決」。跟著我跑的就是「民主」、「前進」,反對我的就是「頑固」、「落後」。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在從前固然有策士陰謀家者流喜歡權謀變亂的技術,但是還很少有人敢公開大規模地標尚之,然而今日世界共產黨人則公開大規模提倡這種技術。今日共產黨人實集馬基亞弗尼(Machiavelli)以來全世界陰謀變亂技術之大成。共產黨人所以好尚陰謀變亂的技術並且敢於刻意講求的,是他們又有一套特別的「眞理」。
 
共產黨人有其特殊的「倫理學」,這種倫理學,照他們底說法,是與「舊世界」底倫理學根本不同的。照他們來看,舊世界底倫理學是資產階級底倫理學。資產階級底倫理學是麻醉無產階級之工具。這樣的倫理學顯然應該隨著資產階級底毀滅而毀滅。代之而興的是無產階級底道德。無產階級底道德之最高準繩是無產階級底需要或利益,凡是合乎無產階級之利益的,就是道德的;反之,凡屬不合乎無產階級之利益的,便是不道德。這是世界共產黨人底新倫理學。中國共產黨人尤其保持這種倫理學;並且將它在實踐上發揮盡致。
 
基於這種新倫理學,共產黨人推衍出一條應用公理(axiom),就是:「只問目的,不擇手段」。從馬克斯到列寧,從列寧到斯達林,從斯達林到全世界共黨幹部,將這一條公理形成共產黨底一個基本教令。為了給予這個教令以「理論的基礎」,他們創立了似乎深奧的說法。
 
共產黨底「理論家」說,如果道德離開了目的,或者離開社會而獨立,那末無論是從永恒眞理或是從人類本性衍生出來的,歸根揭底,總是一個「自然神學」底形式。階級鬥爭所表現的性質愈激烈,那末約束一般人民的標準也就愈無力量。階級鬥爭底最高點是內戰,內戰把敵對的階級之間的一切道德紐帶爆炸到半天空去了。辯證法的道德觀認為道德是階級鬥爭之一個從屬的和隨之而變的結果。列寧說:「為要插進工會,留在那裡面,在那裡以任何代價進行共產主義的工作,必須能採取各種策略、詭計與祕密的方法、規避與遁辭。」他們以為生死攸關的激烈鬥爭,如果沒有軍事的詐術,沒有說謊與欺騙,那末是簡直不可思議的事。
 
他們認為目的和手段二者也是辯證式地互相依存的。一個手段祇能由它底目的而使它成為正當,但是目的自身也必須有標準使它成為正當。從馬克斯主義的觀點看來,因為馬克斯主義顯揚無產階級底利益,所以,能夠成為正當目的者,絕不是資產階級底所作所為,而是趨向於人類增加征服自然力量,和趨向於消滅人壓迫人的權力的。
 
凡是眞正趨向於無產階級解放的手段,都是允許的。旣然無產階級底解放祇有經過革命手段才能達到,那末無產階級解放的道德天然賦有革命性。無產階級道德不僅反對「宗教的獨斷教義」,而且反對各式各樣的唯心宗教。照共產主義者說,各式各樣的宗教,都是統治階級之哲學上的憲兵。總而言之,凡能使革命的無產階級聯合起來的,凡能在他們心中注入對資產階級之不可調和的敵意的,凡能教他們對官方底道德表示卑視的,都是不可少的東西。
 
這種「新道德」是中國共產黨人奉若圭臬的東西。中國共產黨底高級幹部尤其奉之若金科玉律。因為這樣,所以他們每做一件事,必定以己黨利益為依歸;至若是否與全體人民有利,就不是他們所過問的了。如果中國共產黨人因著己黨的利益而施用什麼陰謀詭計,在我們一般人看來是不合道德的,可是在他們則認為正是很合道德的。於是,他們每做一件事在我們常人看來是很壞的事,他們總有一條似乎很動聽的道理來支持這種行為。他們也有他們所謂「心安理得」的時候啊!
 
旣然如此,如果拿大家所主張的「舊世界」底道德標準來衡量中國共產黨人,說他們不講道德,那簡直是南轅而北轍,根本毫不相干。這樣的道德正是他們所要「打倒」的。拿他們所要打倒的東西來規範他們,豈不是逗起共黨策士們背後冷笑了?
 
中國共產黨人雖然是和大家同在一個地球上,可是卻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裡!
 
中國共產黨不獨是權術變化多端,而且它底本身也是「多形的」。中國共產黨是一個政黨還是一個武裝的暴力集團?是一個和平的組織還是一個暴動的組織?這個問題,恐怕在政治學教科書中找不出解答。任何政治家或政治學者都無法將中國共產黨予以歸類。
 
假若我們將中國共產黨看作一個正常的政黨,它卻擁有幾十萬大兵,攻城掠地,破壞交通。假若我們將它看作一個武裝的暴力集團,它底首領卻曾出入官府,開會議事,討論協商。假若我們將它看作一個和平組織,它卻陰謀構煽,蓄意擾害。假若我們將它看作一個革命的組織,它卻滿口「和平」、「民主」、「團結」。中國共產黨究竟是一個什麼東西呢?孔仲尼道貌岸然,曾經一輩子以「正名」自任。如果他今日復生,有人以這個題目來請教於他:「今有人焉,口誦馬列之言,高唱民主之調,出入府堂,開會議事,固一堂堂之政黨也。但又身掮俄國之槍,攻城以戰,殺入盈城,攻地以戰,殺人盈野,其行固與匪無異也。子將以為政黨乎?抑以為匪乎?」他對于這樣的難題,恐怕祇有搖頭閉目,說到:「請學為定義,吾不如今人羅素!」
 
生物分類學家對于生物是依其形態或結構加以分類的。但有時遇見新奇的生物,其形態或結構不同於任何已知的生物。因此已知的分類標準不復適用。在這樣的情形之下,生物分類學家祇有別立新類以資應付。中國共產黨似乎也有待於政治學家替它別立一類才好!
 
在事實上,中國共產黨是內在地產生於中國底貧困、混亂和落後,又受共產國際底培養與指使,中國政治底腐敗,政府底低能,軍事上的時戰時停,和美國底「調處」等等因素底作用,所形成的亦政黨亦土匪,亦和平亦暴動的多形性的東西。這種東西確不愧為中華民國底特產!
 
正因為中國共產黨具有這樣的多形性,所以它能夠得到普通政黨所得不到的便利,又能夠得到歷史上赤裸裸的暴力集團所不能得到的便利。如果中國共產黨眞是一個普通的政黨,那末便不會稱兵作亂,武力割據。如果中國共產黨是一個赤裸裸的暴力集團,那末絕對沒有曾與政府「和平談判」之餘地。但是,中國共產黨則「二者得兼」。中國共產黨對外以一個正常政黨底姿態出現;在宣傳上表現得非常之熱心於中國底「和平」、「民主」、「進步」;在政治上曾講「談判」、「協商」。可是,在這些美麗眩目的外衣背後,中國共產黨又時時刻刻用槍桿對準它對方底心臟。在戰場不能取勝的時候,中國共產黨便到會場上來。在會場不能取勝的時候,中國共產黨又跑回戰場去。「暴力」與「和平」,像一柄雙口刀,曾插在委曲求全的政府面前!
 
二 獨佔性
 
我們必須明瞭,共產黨人底這種特性是從馬克斯底血液裡遺傳得來。馬克斯底學問誠然很好,可是他底性格卻不如他底學問好。馬克斯很缺乏寬容,他從來不肯容忍敵派。「偏激手段引起共產黨的清黨運動,促成了共產黨內部的分裂。其實這種手段並非不可避免的必要的產物,亦非依據著經濟演變的進化。它的主要動機,完全是由於馬克斯想獨佔個人的優越地位。馬克斯把這種地位當做一種迷信的對象,以為自己的意見具有征服別人的力量。」這是一八四八時代的情形。由這種情形可以看出馬克斯具有如何強烈的排他性。
 
從馬克斯對待巴苦寧之最毒刻和最無忌憚的態度和行動上,更可以暴露他底這種性格。巴苦寧為了社會革命而遭受壓迫,顛沛流離,痛苦萬狀。一八四八年馬克斯卻在報紙上攻擊他,誣陷他是間諜。巴苦寧過了十二年囚禁和流徙生活以後,請馬克斯恢復友誼,馬克斯允許了他。但,這種友誼並沒有維持多久。一八六八年巴苦寧加入第一國際,他著手使第一國際底動向跟著他底理論走。這是馬克斯所不能容忍的,於是對巴苦寧大肆攻擊,說他是間諜,流言他盜用二萬五千法郎。一八七二年第一國際在海牙開會,馬克斯派於取得壓倒的優勢以後,決議開除巴苦寧。他們所持的理由是說他「利用欺詐手段,佔有別人的財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