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體中文版序
我相當樂見自己的哲學作品被翻譯為中文。特別令人欣喜之處在於,本書能成為連結西方與中國哲學思考的橋樑。
西方哲學之中一個關鍵問題是心靈和身體的關係,也就是心-腦問題或心-身問題。對心身關係的討論之濫觴,至少可溯及近現代17世紀笛卡兒(René Descartes)的「心身二元論」。從當時開始至今,嘗試解決此問題的各種提議層出不窮,從二元論到一元論,而後者又在物理論(physicalism)跟泛心論(panpsychism)兩個極端間擺盪。同時,神經科學研究的重大進展已大幅增進了我們對大腦的知識,其中包括神經特質和心靈特質的關聯。神經科學能否透過破解大腦的實證機制,最終解決這個已有數百年的心-身問題?
這就是我撰寫本書的方法論和存有論背景。且讓我先談談本書的方法論背景。神經科學的實證進展,有必要充實概念性和存有論之內涵。這需要一種非化約式神經哲學進路,而非目前仍為主流的化約式進路,即由實證數據直接推論出心-腦關係的存有論假設。此種推論有別於上述所欲充實之內涵,因為其保留了存有論和實證層面之區分,並主張兩者間的非化約式關係。同時,此類非化約式進路有別於神經科學、哲學和化約式的神經哲學;這也曾在《留心你的大腦:通往哲學與神經科學的殿堂》和《病腦啟示:神經哲學與健康心智》中提及。
在此所運用的非化約式神經哲學進路,即定位在哲學純概念式進路與神經科學的純實證式進路兩者之間。我的確討論與考量了各種實證數據,然後探究這些數據對理論問題之影響與預設,例如對大腦模型(第1至3章)、意識理論(第4至8章)、心靈和腦的存有論(第9至11章),甚至是方法論進路(第12至14章)。實證數據因此提供各章概念性論證的實證合理性。我堅信,立足於神經科學和哲學、實證和概念領域之間的中間觀點,這種「非化約式神經哲學進路」能同時提供神經科學和哲學揭開心-腦關係之謎的新見解。
採用非化約式神經哲學方法論策略,讓我能到看到概念進路與實證進路(哲學和神經科學)之間的相似性,而非差異。大腦和心靈所具備的「共通交流媒介」(common currency,Northoff et al. 2020a & b)為何?我想到的是大腦及世界本身最基本與固有的特質,即空間和時間。實證數據確切地表明:大腦透過其自發活動,建構自身的「內在時間和空間」(後簡稱「內在時空」):而此源自康德的心靈概念在大腦中獲得實證。不過,大腦內在時空的建構並非單獨發生,而是在與世界的時空持續不斷互動中發生的,從大腦的角度可理解成「外在時間和空間」(後簡稱「外在時空」)。大腦自發活動的內在時空與「世界內在時空」持續不斷調校與同步。因此,大腦自發活動在實證、理論和存有論之上皆具有重要意義(見下文),這也正是本書以此為名的原由。
我們該如何說明大腦內在時空和「世界內在時空」之間的調校?我們可以中國哲學脈絡為例,中國哲學的重要特點在於注重「與自然和諧共處」。我們大腦的內在時空不斷嘗試與相應環境脈絡的外在時空同步與調校為一致,即可視為一種「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可能基礎。如同鑲嵌在大「內畫水晶球」中的小水晶球一般,小範圍的大腦內在時空被鑲嵌在大範圍的世界外在時空當中。
大腦內在時空與世界外在時空調校是意識等心靈特質之關鍵所在;這點會在本書第4至8章中加以說明,並發展成「意識時空向度理論」(temporo-spatial theory of consciousness, TTC)概念(Northoff & Huang, 2017, Northoff & Zilio, 2022a & b)。本書旨在超越實證-理論領域,最終從存有論領域切入,來處理心靈和腦問題。如果大腦內在時空與世界外在時空調校是意識等心靈特質的關鍵,那麼世界和大腦之間的關係必定是神經和心靈特質(如大腦與心靈)之間此可能關係的必要條件(第9至11章)。
重要的是,世界與大腦的關係在此是從存有論的角度來設想的:世界與大腦的時空向度關係,亦即所謂的世界-腦關係的存在和實在,對心靈特質來說不可或缺。若少了前者,後者就是完全不可能存在。這具備了存有論的重大內涵(第9至11章)。首先,這表明了存有論若要納入世界-腦關係,必須要以關係而非屬性為基礎:存在和實在之最關鍵與基礎特質是「關係」,其有別於西方存有論中最重要的屬性或實體。因此,我之所以選擇「關係」存有論,而非「屬性」存有論,因為前者表明了與呈現意識等心靈特質必要的世界-腦關係之實證數據相容。
如何詮釋這樣的「關係存有論」?這就引導到第二層內涵,即對時空向度存有論的需求。關係可以用時間向度和空間向度特質來具體說明,不同時間點或不同空間尺度之關係,如同中式內畫水晶球所呈現的「鑲嵌關係」。我現在假設:如此的時空向度存有論可用以說明世界-腦關係,包括在諸如意識等心靈特質(後驗而非先驗的;第10章)中所扮演的必要角色。
上述這些討論對心-身問題來說意味著什麼?我並非要提供心-身問題另一種解答,而欲透過將其轉移到世界-腦關係及其時空向度特質,來化解此問題。藉此,世界-腦問題可用以取代心-身問題,本書副標也因以「從心-身到世界-腦問題」為名。請注意,我並非在純邏輯脈絡下捨棄心-身問題,這在理性邏輯空間、即純邏輯世界中可視為一個可行且合乎邏輯的問題。因此,就形上學角度來說,可以把心-身問題視為一個合理的問題。我僅挑戰,「心-身問題在自然世界的存有論脈絡,即自然邏輯空間中,並非是一個實證上合理問題」:我認為,從心-身關係開始是錯誤的提問,而從世界-腦關係的問題在實證和存有論上都比前者更合理。
我們該如何將思考從心-身到世界-腦問題的轉移?本書最後幾章(第12至14章)說明了這點。我們需要採取一種更為生態或世界中心的進路和看法,取代目前的人類中心觀測點,來看待神經特質和心靈特質間的關係。如此能讓我們能考量到,腦如何成為世界的一部分,並嵌入且納入(如中式內畫水晶球般)到更大的世界時空尺度,即世界-腦關係當中。我所得出的結論是,我們有必要在神經科學和哲學中進行一場哥白尼式革命(Copernican revolution)。
本書雖未提及,但我在他處(Northoff, 2021)論證中國古代哲學家,特別是莊子已「超前」(avant le mot)實踐了哥白尼式革命。莊子在哀悼妻子之死,亦即「鼓盆而歌」之際,將人類本性設想為自然世界整體本質中的一部分。因此,我希望本書不僅能啟發華語世界的神經科學家和心靈哲學家,也能啟發致力於銜接西方與中國哲學的有志之士。同時各篇加入臺灣諸位專家精彩且極為周延、深刻的評論,讓此繁體中文譯本更為充實--我對此甚是感激!
我極為感激此書有機會能翻譯成中文。由於個人往返太平洋兩岸參訪及與臺灣和中國學生諸多接觸經驗,我對其文化與國度深懷敬意並感同身受。因此,我對此版本翻譯完成感到格外高興,也非常感謝獲得諸位學者精彩評論,提出諸多銜接東、西方哲學的關鍵問題。最後,我亦十分感激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能將此繁體中文譯本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