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論
元代經學與程、朱學關係密切,但程、朱學成為官學是在元代後期。夏傳才並論及元代經學承繼程、朱學及對明代經學的影響,言道:「我們從元儒的經傳注疏,可以看到他們對朱子經傳注疏的辯證、補充和修正。」又云:「元代經學是宋學的承繼,在宋、明之間,它又起了承先啟後的作用。」又云:「程、朱理學上升為官方統治思想,這為明代所全部承繼,從而為明代的獨尊程、朱之學開其端倪。」此論明白道出元代經學與宋學的密切關聯及對明初經學的影響。
楊晉龍曾明白指出學界對元代經學研究的成見,指出:
於是元代經學缺乏研究價值的「成見」,深入學者的潛意識之內,成為不可更改的「定論」。由於受到此種定見的影響,再加上元代國祚短促,統治的蒙古人文化水準又不高等等相關因素的交互影響。
又云:
衡量現有對元代經學評價緒論,就會發現多數評論者不是先有成見的判斷;就是流於印象式的抽象敘述,甚至只是承襲前人的陳說而已,真正深入且合乎「實證」要求的篇章,實在少之又少。
避免此成見,解決之道在於回到經學史研究的三層次:繼承、發展和影響,言道:「『繼承』溯源尋根的工作,所以重其『同』;『發展』是創造發明的研究,故重其『異』;『影響』是傳播流衍的探討,因而重其『傳』。」又云:
欲知一代經學的特色,除「繼承」的溯源研究外,最重要的是能指出其發展的特色,也就是相對於所繼承的學術成果,是否有糾正、補充或發明之處,這些糾正、補充和發明是正面的或是負面的,對當代或後世所造成的影響如何?要瞭解這些問題,最有效的方法,當然是先就各家、各書作比較深入的分析後,再進一步結合相關的研究成果,最後纔有可能得出比較可信的結論。
就元代經學而言,楊文指出元代經學淵源是宋代程、朱學,言道:「元代經學若是從『傳承』的淵源論,自是『宋學』的遺緒,且以程、朱一系的學統為主。」並指出研究重心在於「元代經學『述朱』的程度如何?相應的經學成果價值高低如何?」
上述觀點指出研究元代經學的重要途徑,對本書從學術史角度研究元代《易》學,相當具啟發性。
整個元代《易》學實承自宋代《易》學而有所開展,在釋《易》經、傳部分,以程、朱為主,尤其是朱子,次為項安世、楊萬里。在圖書《易》學方面,則以邵雍、朱子及蔡元定影響最大,次為陳摶及劉牧,再次之為周敦頤。
就整體來看,元代《易》家多歸本程、朱《易》學,或宗程《易》,或宗朱《易》,或致力會通程、朱。即便是圖書《易》學,亦受朱子、蔡元定《易學啟蒙》影響,與朱子《易》學關係密切。足見朱子對元代《易》學的影響最鉅。
關於元代《易》家重程、朱的原因,可分別從外緣因素及內部因素來看。外緣因素與當時的政治環境有關,元代科舉於經義一項,《易》是以程、朱注本為主。《元史.選舉志》載:「考試程式,蒙古、色目人⋯⋯經義一道,各治一經,⋯⋯《周易》以程氏、朱氏為主,⋯⋯兼用古註疏。」這項規定對當時參與科舉的士子自然有極大影響。朱伯崑曾云:「元、明兩代官方倡導的經學,對《易》學哲學的發展同樣起了很大的影響。就《易》學史說,朱熹的《周易本義》成了官方認可的權威性的典籍。」
內部因素則與《易》學發展有關,經過歷代《易》家努力,《易》學成為蓬勃發展的學問。伊川以人事之理釋《易》,朱子則承繼劉牧、邵雍的圖書《易》學,並提出探求「本義」的治《易》目標,皮錫瑞曾云:「宋學至朱子而集大成。」二子成為宋《易》重要代表。馬宗霍亦云:
元代舉業雖兼用古註疏,但元儒解經,則仍不能出朱子之範。如胡一桂《易本義附錄纂疏》、《易學啟蒙翼傳》,胡炳文《周易本義通釋》、熊良輔《周易本義集成》,此皆墨守朱子之《易》者也;趙采《周易程朱傳義折衷》、龍仁夫《周易集傳》、梁寅《周易參義》則兼採程、朱而略抒己見者也。……惟有黃澤、吳澄所資較博,不為朱學所囿。
伊川、朱子這兩位大家的治《易》成果,為宋、元諸《易》家所肯定,對元代《易》學發展有極大影響。
現代學者對元代《易》學的研究,研究重心可分為關注特色或整體發展兩類,朱伯崑關注《易》學哲學,側重在各時期《易》學的特色;廖名春等著之《周易研究史》第五章〈宋元易學(下)〉第三節〈宋易在元代的發展〉,著重在元代《易》學的整體發展及與程、朱《易》學的關聯。本書的立場較傾向後者。
朱伯崑認為元代《易》學的特色在象數《易》學,特別作專章介紹,並以雷思齊《易圖通變》、俞琰《易外別傳》、張理《易象圖說》、蕭漢中《讀易考原》作為重要代表。在朱伯崑看來,元代《易》學在經傳解釋上多依程、朱,並無新意,唯於圖書之學較具特色。朱氏云:
《四庫》所收元代解《易》著作有二十家,有解說程、朱義者,有闡發河洛之學和邵雍先、後天《易》學者。但義理學派的著述,其對《周易》經傳的解釋,除依程、朱義外,在哲學和理論思維方面,很少建樹。而象數之學,通過對河洛圖式和邵雍〈先〉、〈後天圖〉式的解釋,則頗多創新。
又云:
元代闡發象數之學的,不僅是象數學派的學者。由於朱熹不廢象數,於《本義》和《啟蒙》中對河洛和邵雍的圖式作了肯定,即使程、朱派的易學家,也研究象數之學。……就易學史說,元代的象數之學較為發達,而且有自己的特色,對後世的影響亦較大。
朱伯崑將象數《易》學視為元代《易》學的特色,然論象數《易》並不局限象數派《易》家,亦包括程、朱派《易》家。且進一步指出元代《易》學哲學的三大論辯議題:一是河洛之辨,主要有圖書九、十之爭及反對以圖書解《易》;二是象數之辨,有主象、數、理三派之別;三是象理之辨,重象派以象為主,程朱派以主理為主。此論略顯不足,畢竟《易》本身便包含象、數與義理,只是各家對圖書有不同思考,對釋《易》亦有偏重,例如吳澄並非不重義理,只是重心擺在補朱子釋象的不足。
朱伯崑評述元代《易》學,是基於強調特色的立場,但認定元代《易》學在經傳解釋上僅是承繼程、朱《易》學,則有待商榷,因元代《易》家對程、朱《易》學是有所反省與開展的,甚至不局限宋代《易》學。故本書期能更全面掌握元代《易》學,以見出豐富多元面貌,及完整掌握元代《易》與前代《易》學的關聯。
廖名春等之《周易研究史》則採學術史進路,著重程、朱《易》學在元代的發展及影響,曾云:
所謂「以程朱為宗」,就元代易學著作來看,大致分成這樣幾種情況。一是兼以程朱為宗的,這類易學著作實際上表現了發揮朱熹易學中的象數內容,從而折衷義理派與象數派易學的傾向。如趙采所著之《周易程朱傳義折衷》。……又如董真卿的《周易會通》。……由此可見,元人標榜「以程朱為宗」而並宗程、朱的,實際上是兼義理、象數而言之或務持二家之平。
另一種情況則是以朱為宗的,如胡一桂《周易本義附錄纂疏》、《易學啟蒙翼傳》。……可見,這種以朱子為宗的易學著作,實際上也是發揮朱熹易學中的象數學內容,強調復易之本旨,反對王弼派的作法,認為專主理義,不如於卜筮上推理義。
不僅針對歸宗程、朱,區分成兼採程、朱及宗朱兩類。又進一步指出元代這些宗程、朱的《易》家,亦兼採漢《易》與王弼《易》學,言道:
元代還有一些易學著作,如胡炳文的《周易本義通解》、熊良輔的《周易本義集成》等,或主張折衷漢易與王弼之學,或主張易道兼用程氏、朱氏,或主張如《周易本義》合程邵而一之,但實際上都是羽翼朱熹易學的,並且都對朱熹易學的象術內容有所發揮。
此外,基於正視元代《易》學的多元性,既指出吳澄為元代《易》學重要代表:「吳澄與許衡、劉因是元代最有影響的學者,而在易學方面尤以吳澄影響為大」,又介紹義理解《易》的《易》家:
也有一些所謂「純以義理說易」或「主於略數言理」的。前者如曾貫的《易學變通》。……趙汸的《周易文詮》。……由於朱學的深刻影響,元人講義理的易學著作往往也兼象數而言之,這是南宋以來治易學風的一種延續,體現了元代易學研究的趨勢,而且於《周易》義理之解說,總的看是繼承宋人的東西,……沒什麼大的突破。
亦關注元代的圖書《易》學:「元儒說易大多談到圖書,其中出現了一些講易圖的專門著作,如張理的《大易象數鉤深圖》、錢義方的《周易圖說》等。」又介紹道教《易》學:「元代的道教易學給予繼承總結和發展的是俞琰。⋯⋯俞琰的易學就兼具了理學家易學和道教易學的兩重特點。」最後總結言道:
元代易學是對宋代易學的繼承,元人研究《周易》的方法和內容基本不出宋人的範圍。由於程朱理學地位的確立,元儒說易多以程朱為宗,但就其實際情況來看,則更為尊朱。……由於朱熹的易學本是兼言象數的,所以元人的易學發展了南宋義理之學與象數之學合流的傾向,邵雍等人的象數學和道教易學都得到了進一步的闡發。不過,元代的某些易學家已經開始更注意圖書學的淵源和傳授系統,對其與《周易》的關係提出異議,這就開了明清學者考辨易圖或對圖書學進行批評的先河。
這段總評參雜朱伯崑先生的看法,只特別提出元代《易》學對宋代《易》學的承繼。
《周易研究史》的特點在分析元代《易》學的各種類型,指出元代《易》學的大致樣貌,並點出方法和內容基本不出宋人的範圍。可惜對元代《易》學的分類不夠嚴謹,例如道教《易》學這類,指出俞琰的《易》學兼具了理學家《易》學和道教《易》學的兩重特點,但嚴格來說,俞琰《周易集說》、《讀易舉要》實與《易》經傳相關,《易外別傳》雖有特色,但正如書名稱為「外傳」,便屬於《易》學的應用與發揮,不宜逕將俞琰歸類在道教《易》學,且分類類型與各《易》著的關聯仍須再斟酌。
黃沛榮曾針對元代《易》學家的身分提出認定原則,指出:「元代《易》學家較不具爭論性者,有下列三類:一、一生皆在元代或主要時代在於元者,⋯⋯二、《元史》有傳者,⋯⋯三、其作品經著錄為元代著作者。」並將元代《易》學資料歸為三類:專著、元人文集中之《易》說、《易》類序跋。這兩點極為重要。
又指出元代《易》學有兩大特色:「一為闡釋朱子《易》學,一為折衷程朱異同」。28至於元代《易》學成就,該文則舉俞琰、吳澄為代表,並評論俞琰《易》學云:「俞琰《易》學最大成就,乃是義理、象數並重。」評吳澄則云:「吳氏《易纂言》,取呂祖謙、朱熹之說,還《周易》古本之貌,至為可取,其中尤難得者,乃《易》卦之句讀。」又云:「吳氏《易纂言外翼》亦常有發明。如六十四卦分為二篇,學者多有議論。」並指出元代《易》學的學術史價值:「實則以學術史觀點言,元《易》上承宋《易》,應有其一席之地;退一步言,元代《易》學縱然創見不多,其折衷程朱《易》說等特色,亦自不容全然忽視。」確實元代《易》家在闡釋朱子《易》學及折中程、朱《易》學有極大貢獻,吳澄與俞琰亦為重要代表,但論定元代《易》學創見不多,則有待商榷。
從前賢所論,如何見出元代《易》學的豐富性及深刻度有一定難度,原因有二:一是所論議題多不離宋《易》,需深入解析,方能見出其特色;二是許多《易》著採用「纂注」體形式。關於纂注體,大抵可分兩種表現類型:一類是從體例明確標出,如李簡《學易記》直接標出「伊川曰」、「白雲曰」等。或如胡一桂《周易本義附錄纂註》於原文下附朱子《本義》的說法,其下為「附錄」收錄朱子《文集》、《語錄》與《易》有關的說法,其下為「纂註」收錄諸儒《易》說。董真卿《周易會通》與此相類,於經文下標出「集解」,收錄伊川《易傳》、朱子《本義》的說法;其下為「附錄」,收錄伊川經說、朱子語錄之說法,最後為「纂註」參引胡一桂《周易本義附錄纂註》所列諸說。
另一類則僅於書名標出「纂」、「集」的字樣,但體例卻未具體標明,如吳澄《易纂言》及俞琰《俞氏易集說》,二書將伊川、朱子或眾家說法,與己意融合後寫出。此類著作較前者更須費心比對,區分那些為前人說法,那些為作者的觀點。
這類纂注體形式不易研究,一方面需仔細釐析《易》家對眾說之抉擇,另方面需深入思考作者之新意,方能見出特色所在。否則易誤解為只有資料整理的工夫,而無開展之功。
本書基於前賢研究成果,依據類型特色,考察各家治《易》特色。綜合前人的研究觀點,程、朱《易》學對元代《易》學影響深遠,為元代《易》學主流,故在類型分類上以程、朱《易》學為主軸,再細分為「羽翼《本義》」、「義理派宗程」、「折中程朱」這三類,再加上「綜論性《易》著」、「奪胎朱子成一家之言的《易》著」、「以己意融會眾說的《易》著」、「圖書《易》著」這四類,藉以呈現元代《易》學的多元面貌,進而在各類型中見出各家特色及重要性。
其中,「以己意融會眾說的《易》著」這類,以梁寅《周易參義》來看,《參義》確實有會通程、朱的想法,但卻是在抉擇於程、朱,並會通程、朱,以義理釋《易》羽翼程、朱。全書在義理釋《易》多所發揮,較多個人見解,故將之歸入「以己意融會眾說的《易》著」,與其他鮮明標舉會通程、朱《易》的《周易會通》、《周易程朱傳義折衷》相區隔。至於「圖書《易》著」一類,雖然元代《易》家多涉及圖書學,本書所論述的《易》家吳澄、俞琰、胡一桂、胡炳文、熊良輔、董真卿、李簡均關注圖書學,但圖書學是這些《易》家的附屬成果,相較於張理與王申子特別著力於圖書學,仍有不同,因此特列一類,藉由張理與王申子之《易》著,掘發元代圖書學之特色。
當然,分類只是輔助理解的方式,且任何一種分類都不易周全,只能盡力找出較好的分類方式,找出相應的《易》家及《易》著放入較合適的類型,進一步分析其特色與價值,進而歸結出元代《易》學的重要議題及治《易》特色,彰顯出元代《易》學的重要性,便是本書宗旨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