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喬專輯」卷頭語(摘錄)
杜國清
李喬,1934年生於台灣苗栗縣大湖鄉客家庄,本名李能棋,另有筆名壹闡提。他的著作,包括短篇小說、長篇小說和文化評論,在質與量上都非常傑出,是具有代表性的當代台灣作家。
李喬出生在台灣日治時期,1945年日本戰敗殖民統治結束時,他十一歲,照例應該受過三四年的日本小學教育,可是他的年表上都略而不提。1947 年大湖國民學校畢業後,進入大湖初級職業學校,以及苗栗高級農業學校。1951年考入新竹師範學校,1954年畢業後,普考和高考教育行政及格,也通過初中和高中國文教師檢定考試,在小學、中學、農工職業學校執教,共28年,於1982年自苗栗農工教職退休,此後專事寫作。李喬曾任《台灣文藝》主編,台灣筆會會長、陳水扁總統府國策顧問、台灣師範大學人文講席講師和美國聖塔芭芭拉加州大學(2004)駐校作家,也曾擔任淡水工商管理學院台灣文學系副教授,主持電視台客家節目,推動客家文化和文學。曾獲吳三連文藝獎、巫永福評論獎、台美基金會社會科學人才成就獎、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成就獎、國家文藝獎,客家終身貢獻獎等獎項。
李喬於1959年發表第一篇短篇小說〈酒徒的自述〉;1962年開始陸續在報紙副刊和文藝雜誌發表短篇小說和散文。1965年10月第一本短篇小說集《飄然曠野》由台北幼獅書店出版。1971年3月出版第一本長篇小說《山園戀》,1975年5月出版《李喬自選集》。李喬的長篇小說代表作《寒夜三部曲》,由遠景出版公司出版順序是:第一部《孤燈》出版於1979年10月,第二部《寒夜》於1980年10月出版,第三部《荒村》於1981年12月出版。可是,1986年11月由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出版的《寒夜三部曲》,順序改為:第一部《寒夜》,第二部《荒村》,第三部《孤燈》。2001年3月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出版英譯《寒夜》,譯者為劉陶陶(Taotao Liu)和陶忘機(John Balcom);2005年12月,東京圖書刊行會出版日譯本《寒夜》,譯者為岡崎郁子和三木直大。《李喬短篇小說全集》,共11冊,於1999年8月到2000年1月,由苗栗縣立文化中心出版。此外有詩集、傳記和劇本各一冊,文學文化論集10冊,其中《小說入門》一冊、《台灣文學造型》一冊。
李喬的短篇小說
李喬自1959年發表第一篇短篇小說以來,前後超過半世紀,創作不輟,成果豐碩,包括小說集29冊,文學文化論集10冊,以及短篇小說超過200篇。他的創作品,題材繁雜多樣、人物多彩多姿、新形式層出不窮、技巧變化多端,堅實地建立了一座個高大宏偉的文學世界。李喬的文學世界,包括五個區塊:(1)短篇小說創作;(2)長篇小說創作;(3)文化論述;(4)文學評論;(5)少數的詩和劇本。這是構成了觀察李喬世界的五個不同的側面:彼此相依、互相滲透的精神內涵。
李喬對文學的追求,從短篇小說創作開始,全然投注於表現技巧的創新和新形式的探索,企圖以他的文學世界建立起他的生命哲學。上世紀六○年代在台灣是西方現代主義盛行的時候,李喬開始小說創作難免受到影響。他自言對不同技巧和「形式」的追求,相當堅持和敏銳多變,時常運用心理分析、意識流等西方文學的寫作技巧,因而他早期的作品帶有現代主義色彩。
1962年至1977年之間的15年,是李喬的短篇小說創作高峰期,此後轉向長篇小說的嘗試。他的短篇小說的創作背景有二:(1)童年故鄉蕃仔林;(2)現代社會生活。他將自己的小說分成兩類:一是形成鄉土意識、社會意識、以抗議性為主題的系列小說;另一系列,是探討生命之苦,和對生命情調的描摹。評論家彭瑞金認為「李喬的短篇小說創作歷程,從蕃仔林世界存在的,人因天殘、貧窮、疾病、外力壓迫帶來的痛苦思索,到蕃仔林以外的世界裡,人因『現代』社會生活引發的經濟、職場、婚姻、社交、戀愛、性生活……產生的壓力、造成的痛苦探索、描述,及從而思索的救贖之道,所形成的生命思索網路,可以說是李喬短篇小說創作的總體描述。」換句話說,「他的短篇小說不僅是他個人透過文學創作進行的生命探險記,也是他的生存哲學建構史。」(〈李喬研究綜述〉)。
李喬的文學世界所呈現的「蕃仔林」,是一個窮鄉僻壤、荒山深野、充滿生命苦難和人間病痛的陰暗世界,也就是他29歲開始文學創作時,所面臨、回憶、思索和描述的童年故鄉。一如評論家葉石濤所說:「以李喬的觀點而言,這世界是一個廣大的大苦網;這大苦網是各種痛苦所織成的,這些痛苦有的來自內心世界,有的來自外在世界,人一生下來就註定被這大苦網捕獲,不管你用什麼方法也脫不了這大苦網的桎梏。」「他是一隻懷著悲天憫人、大慈悲胸懷的蜘蛛。他虎視眈眈凝視被捕獲的獵物,冷靜地觀察獵物的掙扎形象,研究獵物的因果關係及輪迴樣相,記錄了他們內心深處不易看見的魍魎的恣意跋扈……」(〈論李喬小說裡的「佛教意識」〉《台灣現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彙編》27)。
進而,李喬將人的生命視為痛苦的符號。有痛苦才有文學創作;有文學作品才有生命的展現。他說:「痛苦就是一種生命的符號,生命的現象是『動』,『動』就是一種『痛苦』,解除痛苦就是不動,不動就是死亡。」(〈一位台灣作家的心路歷程〉)。如何處理生命的痛苦,李喬以自己的作品為例說明如下:「我也寫過一篇〈修羅祭〉,引起很大爭論。我描述一條倔強的狗,被人殺掉,對方還把牠燉成香肉要我吃掉。在小說裡我以祭文的方式開始寫,對著狗講話。我說『你這種性格的狗只有這種下場,讓我悲傷萬分。我沒有辦法救你,唯一的辦法就是把你吃進去。』所以,最後我就很生氣的把這碗狗肉吃下去。」作者進一步說明這一故事的主題;「所謂『修羅』是佛家用語,有一種人是從修羅道出來,屬於女性的特別漂亮,男性則很容易猜忌、受傷、憤怒。這種性格的人容易在現實裡受傷。當時兩個同屬修羅性格的人物踫到這麼悲哀的生命時,是無法救助的,最後只有相互擁抱。因此在小說中,我把同屬修羅道的這條狗吃下去了。不管這種想法通不通,以上是我探討生命的系列作。」(〈一位台灣作家的心路歷程〉)。
李喬藉著小說創作,表現出生命注定痛苦的人生觀,以及他的人生哲學中,生而為人,活著不得不吞下苦難的「悲壯」人生的無奈。在另一篇也具有深刻佛教思想的小說〈孟婆湯〉中,李喬更進一步描述生之痛苦,永無救贖,並不因死亡而結束,因為因果輪迴卻是另一輪痛苦的開始。這篇小說的英譯,曾發表在本叢刊第16集(2005年1月),由翻譯名家葛浩文教授翻譯,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照。
李喬的長篇小說
李喬的長篇小說《寒夜三部曲》的第一部《孤燈》寫於1977年,此後連續幾部長篇作品,包括《情天無恨――白蛇新傳》(1983)、《藍彩霞的春天》(1985)、《埋冤1947 埋冤》(1995)、《咒之環》(2010)等,雖然在《三部曲》之前,他也寫過《山園戀》〔1971〕、《痛苦的符號》〔1972〕、《青春校樹》〔1976〕、《結義西來庵――噍吧哖事件》〔1977〕等。
為了寫作《台灣先賢傳》,結果寫出《結義西來庵》,這是李喬嘗試以台灣歷史為背景創作小說的開端。李喬自述:「我經過《結義西來庵》藝術的磨練,才具有了向歷史事件擷取小說素材的能力,以及一些概念。至此,我那已然攫取一百多份短篇小說素材的故鄉與童年時空,赫然兀突地浮現出來了。宛如一座高聳入雲的黝黑巨巖――它,不就是我此生最繁富的長篇小說的背景與素材嗎?那裡有我童年辛酸細碎的驚夢,那裡有苦難終生的我父我母的謦欬形容;那裡更有台灣人列祖列宗斑斑滴滴的血汗留痕……」(〈繽紛二十年〉)。
他的代表作《寒夜三部曲》是一部大河小說,以台灣人受日本殖民統治為背景,包括《孤燈》、《寒夜》和《荒村》三部分。這部長篇小說分別以先民篳路藍縷開山拓土的過程、農民的非武裝抗日活動、太平洋戰爭下人民的艱苦生活為主題,呈現出台灣人對鄉土的認同和眷愛、以及與土地相依為命400年的苦難歷史。透過有關台灣歷史的大型小說,他體認到,多災多難的台灣,從荷蘭占領、鄭成功政權、清朝到日本統治,經過歷史上一再發生的所謂民變、叛亂、戰亂及混亂,可以歸納出這樣一個通則:歷代的反抗都來自生活,人們為生活而反抗。反抗的意識成為貫穿李喬的許多作品的主題。
2001年7月李喬出版的《大地之母》,是《寒夜三部曲》中《寒夜》及《孤燈》的精華版長篇小說。將三部曲,修訂為兩部,而將《荒村》摒除在外,而以描述先民來台生活墾殖的艱辛及歷經戰亂的苦難為主軸。
在前後三年多(1977年6月至1980年9月)完成《三部曲》之後,李喬說,在以後的一段年月中,他要和歷史素材的小說告別,因為不甘心被釘在一個定型的格局裡,也不要讓有些人認為他只能寫台灣鄉土背景的小說,因此他自我挑戰,決定下一部小說將是以杭州西湖為背景的《白素貞逸傳》――改寫白蛇傳,並藉以表達他接觸佛理近30年來的人生觀,生命觀等。然而,評論家葉石濤認為李喬不能說是一位佛教作家,卻是受佛教哲理影響較深的作家。李喬自己也說,他的作品來自故鄉童年與現實生活,染滿了鄉土意識與社會意識。他說:「對生命苦難的探索,生命情調的描摹」是他的作品的兩大類型。(〈我的文學形成與文化思考〉,收入《台灣文學造型》,1991。)
李喬的長篇小說《情天無恨》,又題《白蛇新傳》,於1983年9月出版,是他走出書寫台灣歷史素材的第一步,距離1980年完成的《三部曲》三年,在類型上是屬於「生命情調的描摹」。所謂「生命的情調」,亦即探索生命的真實,探究人性的本質。這類小說所描摹的情境,是人性所呈現的各種「人間世象」,或者說,人妖糾纏、愛欲葛藤的各樣人間相。根據傳說,白蛇經過500年修持的福緣,變成美麗的女人白素貞,而在故事中與許宣邂逅時,已經歷了一千六百多年修煉的生命行程。為了不辜負過去千年的潛修苦參,她甘願墮入輪迴之道,而在紅塵歷劫,體驗人間七情六欲,終於完成「做人」的修行。這一部小說,是李喬跳出鄉土和歷史的題材,超越族群和國族的現實關懷,別出心裁、另闢蹊徑的文學探險。他根據神話傳說,所企圖描述的,評論家彭瑞金概括為「人、妖交纏,佛法解不開的人間情慾」。顯然李喬的創作野心,在於描繪迷情人間、無情有恨的人間體驗、探究人生的終極意義,以期將他的作品提升到具有人類普世價值的文學典範。
李喬的文化論述
李喬於1980年完成《寒夜三部曲》之前,在上世紀七○年代中期,台灣文壇上發生一場論爭,亦即關於文學之本質應否反映台灣現實社會的所謂「鄉土文學論戰」,對台灣戰後歷史中對政治、經濟、社會、文學都有深遠的影響。1987年戒嚴解除,言論自由,台灣意識抬頭,「何謂台灣文學」成為一個熱門的議題,李喬也以小說家的身分加入文化論述和批判的戰場。這時期李喬的短篇小說,表現出對政治議題的關切,例如〈告密者〉(1982)、〈恐男症〉(1983)、〈泰姆山記〉(1984)、〈孽龍〉(1985)等。1986年在《台灣新文化》第四期發表〈台灣人的醜陋面〉之後,他的寫作積極介入社會批判和文化評論,思考、反省台灣的文化問題,擺脫外來的殖民文化霸權,追尋台灣文化的主體性,以期建立以土地為依歸、具有自主性的台灣新文化。此後他陸續出版的文化論述有:《台灣人的醜陋面》(1988)、《台灣運動的文化困局與轉機》(1989)、《台灣文化造型》(1992)、《文化心燈》(2000)、《文化.台灣文化.新國家》(2001)、《李喬文學文化論集》(2007)、《我的心靈簡史――文化台獨筆記》(2010)等。
李喬不僅是一位具有哲學高度的小說家,也是一位具有深刻思考的文化評論者。他在文化評論選集《文化心燈》自序中說,「台灣人正處於『生存整體』的關鍵時刻。……由於扭曲悲情的歷史過程,型塑台灣人為失去歷史記憶、失去自尊與自信,難以凝聚共同理念與意志的族群。……國人心靈上處於空洞荒蕪狀態。……凡此,就『生存整體』思考,那也就是落實為文化問題。」他對台灣文化問題的思考,是針對著台灣整體的文化,包括對過去歷史的反省、目前社會現實的批判、以及未來台灣主體文化的重建。 到底什麼是台灣文化?台灣文化有什麼特色?台灣文學作品又能反映出怎樣的台灣文化?他的文學作品和文化評論,莫不隱含著台灣人的集體性格和整體的文化內涵。
李喬的文化觀是根植於土地,也就是童年的鄉土。土地孕育出自然風土和社會風俗,世代累積下來,構成當地人民的生活方式和精神面貌,亦即文化。李喬的「生存整體」的概念,來自文化人類學之父泰勒(Edward Burnett Tylor 1832-1917),他將文化定義為特定的生活方式的整體,包括觀念形態和行為方式。他認為:「文化或者文明就是由作為社會成員的人所獲得的、包括知識、信念、藝術、道德、法律、風俗、以及其他能力和習慣的複合整體。」(《原始文化》[Primitive Culture])而且,文化是具有遺存和傳續的作用,由於習慣的力量,過程、風俗、信念等,從一個世代接續到另一個世代。歷經世代變遷而能「遺存」和傳續下來的(survivals)生活方式和精神面貌,構成了一個地域或族群的文化。
李喬的文化觀具有強調斯土斯民的特色,因此他將童年的故鄉稱為「大地的母親」。他的文化論述建立在世代承傳和遺存的傳統意識和歷史觀上。他致力於尋求和塑造一個自主的文化體系、不再重蹈覆轍成為他者文化的附屬或邊緣。他所追求的最終目標是透過對台灣文化的改造和重建,建立具有自足獨立特色和個性的「台灣新文化」,使台灣成為一個文化為基礎的現代國家。作為一位傑出的小說家和文化評論者,李喬經常到各大學接受邀請演說、講課、也曾主持電視節目,更是一位身體力行的台灣文化運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