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摘錄)
第一節 研究對象與定義
本書題目為「蒙古帝國王族世系譜研究」。以歷代史家運用漢、蒙、藏、波斯、回鶻等語文為載體,記載成吉思汗祖先及後裔之世系,所編纂的蒙古帝國王族世系譜為範圍,從中採擇最具研究意義,且值得深入分析的課題,作為研究對象。
「蒙古帝國」(モンゴル帝国∕몽골제국∕Mongol Empire∕Empire mongol∕Mongolisches Reich∕Монгольская империя)指世紀初開始,由成吉思汗及其後裔在歐亞大陸建立的諸政權之統稱。是「游牧君主成吉思汗,與游牧諸部族的騎射戰士們一起構成的諸軍事聯盟之總體」體制之延伸。包含了1206年成吉思汗建立的大蒙古國、1271年建元的大元大蒙古國,以及後續的北元、韃靼等蒙古政權,直至蒙古大汗林丹汗之子額爾克孔果爾額哲於1635年歸順大金國為止。
現存「蒙古帝國王族世系」文獻,依其成文年代,可分為前後兩部分。前期的一批文獻,寫於中國歷史的元代直至明末。後期文獻則主要集中撰寫於蒙古帝國滅亡之後,大致相當於中國歷史的清代。兩批文獻之間有著絲萬縷的的雜傳傳承與互動關係,具有各自的特色。職是之故,本研究並非研究「蒙古帝國存續期間所撰寫的世系」,而是將20世紀以前,歷代史家所撰寫之「與蒙古帝國世系相關的重要著作」以及「可作為世系研究資料」的史料文獻均列為考察的對象。
本書以「史料記載的內容之年代先後」為分期標準。將大蒙古國的「分裂」與「消亡」作為界線,分為三期討論:
1. 早期:13世紀大元成立以前。
2. 中期:大元成立,大蒙古國分裂後,約當13-14世紀。
3. 後期:大蒙古國消亡之後,約為15-19世紀。
以此分期架構討論蒙古帝國世系,有利於分析史料,且能以此框架,納入早期蒙古、西藏史家的著作,更充分地與前人對話。
本研究分期標準是以「世系譜記載內容」的時間早晚,而非「史料成書年代的先後」而定,兩者間截然有別。「早期世系」是記錄大元成立以前的王族世系,那麼在較早成書的史料中,當然保有比例較高的「早期世系」;而較晚寫成的史料,也必然記載了較多的「後期世系」。但「成書的年代」與「世系譜資料所記錄時間的早晚、先後」不一定成正比。為避免研究過程受兩套不同的分類標準影響,產生混淆,筆者選擇以古代蒙、藏族史家常用的「史料內容的早晚」作為分期的標準。
「王族」一詞,為蒙古帝國內,以成吉思汗裔為中心的可汗、汗、諸王等階層統治者的總稱。還包含成吉思汗的先世,以及蒙古帝國消亡之後,仍擔任統治階級之成吉思汗後裔。即以「成吉思汗直系祖先以及後裔等成吉思汗家族為中心成員的統治者之世系」為研究範圍。凡統領相當數量人群,具有可汗、汗、諸王等頭銜,或有一定領地規模者即屬「統治者」,不一定是王朝、汗國或是帝國的首長。
「世系譜」指描述「世系」以及「親屬關係」的文獻。在中文語境中,「世系」是「同一家族的世代傳承」。《漢語大辭典》定義「世系」是「家族世代相承的系統」;《教部部重國國語辭典》解釋為「一姓世代相承的系統」,並引《新唐書.諸夷蕃將傳.李多祚傳》「後入中國,世系湮遠。」、南朝陳.徐陵〈封皇子叔陵為始興王詔〉「晉元世系,琅邪傳國。」為例。
日語承繼漢語的古老概念,「世系」一詞有兩個意義:
(1)祖先から代々受け繼いだ系統。ちすじ。血統。
(2)系圖。系譜。
系圖與系譜可將血統具像化。作為「系圖、系譜」的「世系」,在東亞世界的漢語、日語、韓語中用法一致。韓國國立國語院(국립국어원)頒訂的《표준국어대사전》(標準國語大辭典)中,「세계」(世系)解作「조상으로부터 대대로 내려오는 계통」(從祖先代代傳承下來的系統),相當於日語的「先祖から代々伝わる系統」。至於「系圖、系譜」的概念,韓語中則由「系譜」、「譜系」等詞更清晰地表達:
계보(系譜)[계ː-∕게ː-]「명사」
「1」조상 때부터 내려오는 혈통과 집안의 역사를 적은 책.≒내림족보.
「2」혈연관계나 학풍, 사조(思潮) 따위가 계승되어 온연속성
보계(譜系)[보ː계 ∕ 보ː게]「명사」혈통 관계를 도식으로나타낸 것.
筆者漢譯文:
系譜(名詞):
1.撰寫祖先以降之血統以及家族歷史的書冊≒傳承族譜。
2.傳承血緣關係或學風、思潮等的連續性。
譜系(名詞):將血統關係以圖表示之物。
從以上辭書定義,以及實際應用來看,「世系」作為「家族傳承」,以及「記載家族傳承的文獻」兩種意義,是虛、實同指的一組概念。無形的家族血脈,必須依靠有形的世系文獻以傳承。本研究由「記載成吉思汗家族傳承的文獻」出發,研究「成吉思汗的家族傳承」,涵蓋了「世系」一詞上述兩方面的定義。
本研究欲深入研究世系的載體「系譜」,作為討論世系及歷史的堅固基石。中文語境中如果單以「世系」為名,讀者很難在閱讀當下理解「世系」作為實體「系譜」這一層意涵。因此,本書在「世系」之後加上「譜」字,以「世系譜」一詞清楚地統括所有與「世系」相關的概念、傳承與文獻。
在日本學術傳統中,「系譜」(けいふ,有時作「譜系」ふけい)有兩層意義:其一是實體的族譜、世系文獻;其二則是思想、觀念,或者文本、文獻的傳承過程。韓國定義如前引文,情形相同。Genealogy在歐美學界中也有一致的用法,外文論文中經常同時含有這兩種意涵。中文學界近年深受東、西洋學風影響,時有採用者。
「譜系」原作「家族的源流」解,而指稱「思想、觀念,或者文本、文獻的傳承過程」也已經是學界既成的常見用法,唯需注明,以利閱讀。為了有助於中文語境下的閱讀,筆者將作為文本的「系譜」仍稱為「系譜」,將後者「思想、文本的傳承」稱為文獻、思想的「傳承系統」。
第二節 研究動機
本研究之發端,源自筆者閱讀史籍時,發現元代有一個不尋常的人名「咬住」,這個名字無論發音或字面意義,都讓人記憶深刻,饒富興味。「咬住」一名,不只出現在《元史》中,連《金史》、《明史》、《明實錄》等正史、實錄,甚至《高麗史》、《朝鮮王朝實錄》等韓半島史書,及中國古代石刻碑碣中都曾多次出現。其身分從大元宗室、中央政府的丞相、地方官吏,直到戍守邊境的將士都有。元代非漢人名字之漢文譯名,有一部分可由胡語文獻中考察其原語,如:「成吉思」蒙語為ᠴᠢᠩᡤᠰ∕činggis、「窩闊台」蒙語作ᠥᡴᠳᠡᠢ∕ögedei。而「咬住」這個名字,看似不像漢語,當是何種語言的人名對音?與其相對應的原語名詞又應作何解?著實頗費思量。
前人研究中似未討論過「咬住」問題,筆者只能從原始資料著手。首先,考量有對譯資訊的雙語文獻有無此語,例如漢文—八思巴文石碑以及漢—蒙、漢—藏文史料等,但查檢後皆無所得。又考量《元史》卷107有〈宗室世系表〉,在太宗窩闊台之子嗣下,有一曾孫名為「咬住」。若能在與漢文史料對應且資訊保存豐富的波斯史籍中,找到與〈宗室世系表〉「咬住」相對應的,以波斯文拼寫的同一人名,應可獲得此案之線索。無論此人名為何種語言,波斯史料中常有相應音寫。因前例眾多,此法經評估,判斷應該可行。
然而,在仔細分析《史集》、《世界征服者史》、《五族譜》、《顯貴世系》等波斯文獻中的系譜資料後,發現漢語與波斯史籍間,固然主要的分支能逐一對應,但細節處的某些記載竟有相當程度之差別。兩者互有異同,對應關係雜傳。在浩瀚的波斯文史料中,竟遍尋不得這位《元史》明確著錄是窩闊台後代的「咬住大王」。
筆者研究「咬住」問題期間,發現蒙古帝國王族世系中有幾項特色:漢文∕非漢文史料有時可相對應,有時又有不小差異,就連單一史料本身,不同的刊本、寫本間就可能有明顯的出入。這些差異與「史料來源」以及「撰寫者對史料的詮釋與選擇」有關。不同版本間資訊之多寡、詳略,也反映了傳抄、刊刻過程中,歷次編纂與改寫的結果。一批原始寫本,可歸納成數個不同的寫本群或版本系統,代表了各時代、不同編纂者對於蒙古帝國王族世系譜的理解與想法。現存蒙古史料之多元豐富,大量同源、異源資料並存,有助於我們勾勒蒙古史學從奠定到發展的演進歷程。
因此,筆者認為,蒙古帝國王族世系譜具有獨立作為研究課題的重大價值:
其一,史料來源豐富多元:諸史料並非出自單一來源,而是橫跨多語種、多版本的雜傳組成。是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多語史料來源最為豐富的時段之一。
其二,蒙古世系是理解蒙古帝國史最重要的骨幹:以黃金氏族為中心的領導階層,不僅在蒙古帝國初期崛起,及中期強盛時發揮了強大的影響力,直到清代,仍然位居草原民族勢力的上位圈。或擔任重要官職,或與清代宗室相互通婚,奕世恩榮不輟。本研究可綜覽11-12世紀以後,蒙古勢力影響所及的歐亞大陸各地統治者歷史之經緯。
蒙古帝國王族世系,不僅作為中國史研究的第一級課題,更是歐亞大陸歷史、東西交通史上不可不知的關鍵。透過相關世系譜以及關連史料的研究,可分析出一批經過精密校訂的細部世系資料,並釐清這些世系資料的撰寫過程與傳承源流。
而這些世系資料,正是掌握蒙古帝國立國精神,理解遼、金、元三代以降北方民族勢力消長的一把鑰匙,是中國古代史中涉及地域最廣、且今後研究空間最大的領域。綜合以上考量,筆者以「蒙古帝國王族世系譜」為主題撰寫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