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摘錄)
2011年夏天,北京市政府開始打擊農民工。時間恰恰是開學的幾個禮拜前,推土機至少拆除二十幾所民工子弟學校,迫使數千名小孩和家長陷入絕境。這些孩童之所以在沒有許可證的民辦學校就讀,只因為父母沒有本地戶口,無法進入國家的教育體制。周邊的民工子弟學校不可能吸收所有無學可上的小孩,而且早已過了註冊時間。有些家長急急忙忙在最後一刻尋找另一所願意讓小孩入學的學校,有人則將孩子(可能獨自一人)送往偏遠農村的貧困地區。國內外的譴責排山倒海而來,拆除過程中只留下荒唐無人性的破壞,但政府只給出最無力也最敷衍的解釋:這些學校未達標準。
接下來三年,情況越來越清楚,拆除學校並非無心之舉,而是驅逐「低端人口」的行動開端。當時有個普遍與意識形態上根深蒂固的陳腐之說,中國,尤其是北京,人口過多,如果公共服務向全部中國公民開放,城市「承載力」將會超載。儘管如此,近幾十年來,中國的大城市吸引數百萬農民工,不斷超過原先設定的人口上限,而且這些可以任意調配的廉價勞動力湧入,支持著中國的經濟擴張。然而,到了2014年,北京市政府已經採取各種手段進一步驅趕不受歡迎的農民工,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提高公立學校的入學門檻,同時不斷扼殺非正規教育的辦學空間。以流行的論述來看,這種地方主義式的打壓被稱為「教育控人」。儘管農民工在北京長期面臨驅逐和各種排斥,但這項新策略使得我的注意力放在學校逐漸成為城鎮化政治的戰線上。
由於北京的排他性政治(exclusionary politics)越演越烈,因此我對於部分媒體在2013至2014年大力討論黨中央逐步消除戶口限制,追求「人的城鎮化」感到驚訝。後者的說法隱隱約約承認,農民作為工人已越來越城鎮化,但到城市落腳之後,他們在國家的住房、醫療、教育等領域享有社會服務的權利卻遭到取消,所以不再是完整的公民。幾個月之內,中央政府陸續發布《國家新型城鎮化規劃(2014至2020年)》和〈國務院關於進一步推進戶籍制度改革的意見〉。前者努力要在六年內把一億人口轉移到城市,後者則取消農村和城市戶口的區別。
但支持城鎮化的言論與我在前幾年親眼所見不符。事實上,這些大肆宣揚的計畫已非常明確地將「特大型城市」排除在改革範圍之外。這項計畫勾勒出一個社會地理面貌,當中個人人力資本水準將符合其在國家社會空間等級中的位置。這項計畫努力的起點至少可追溯到1990年代放寬小型城市的戶口要求,預想人的城鎮化大部分會發生在一線城市之外。另一方面,人口超過五百萬的「特大」城市將嚴格控制人口的增長。但計畫並未一併要求這些特大城市不讓人口流動;反之,政府鼓勵城市建立「階梯式落戶通道」以控制取得戶口的範圍和步調。這與2014年的戶籍改革相呼應,改革要求特大城市建立積分入戶制度,其為人力資本評分與排序看似透明的方法。北京市委書記郭金龍的公開講話就間接表達國家的意圖:「外來常住人口既要盡義務,也應該享受服務」。
國家認為這些義務有助於城市人口的優化。在這個歷史時刻,優化主要包含兩個相關的面向。首先是有抱負的城市人口需要推動地方經濟的升級。儘管早在幾年前,從工業導向往城鎮化導向的轉變就已開始,但習近平2013年上台後大力推進城鎮化。國家認為以城市為中心的經濟轉型可能要提高工資、增加國內消費、推動友善環境的增長方式,這些都是經濟「再平衡」的關鍵特徵。為了實現城鎮化,城市想要篩選對的人才到城市落戶,允許他們實現高附加價值的綠色服務經濟。
人口優化第二個直接涉及的面向是回應城市人口迅速高齡化的問題。中國政府計劃生育的目的是讓家庭和學校關注更少的孩子,以提高人口素質。但這項政策加上城市經濟的結構變化,導致城市出生率急遽下降。由於市政府主要負責醫療和養老的經費,人口高齡化成為一個嚴重問題。城市試圖解決此問題的一種方法,是向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女性施壓,要求她們早點生育,並且生兩個孩子。2015年初,也正好是上海驅逐所謂「低端人口」的流動人口期間,上海市衛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一位官員公開呼籲上海人生育,宣稱「兩個孩子可以讓家庭有更佳的穩定性及社會發展」。但特大城市清楚自己不能只依靠不斷提升當地出生率以撐起勞動力,因此剛落戶的城市居民另一項責任就是為日漸老化的人口注入經濟活力。
政府明顯對於生活在特大城市的幾千萬人無法達到落戶標準保持沉默。這就引起一系列緊迫的實證問題來架構本研究:哪些流動人口可以在他們工作地「城鎮化」?從2011至2014年流動兒童的情況來看,顯然有大部分流動人口無法滿足國家規定的條件,以在北京接受教育並享受其他服務。那些沒資格的人會怎樣?這對於中國城市中新興的移民、公民身分和階級等體制透露什麼?換句話說,本書打算處理的核心問題是:國家如何管理人口流入城市?也就是人如何城鎮化?城鎮化的路徑對社會的影響又是什麼?
多重城鎮化
近幾十年來,有關中國城鎮化的文獻汗牛充棟,我們對於空間遷移和集中的後設過程(metaprocess)如何影響國家、資本和勞工的理解,又如何被這三者影響,有了重要發展。關於如何影響,學者多年來一再指出所謂「國家引導的城鎮化」過程中,國家在城鎮化進程發揮很大作用。也就是說,相較於自由的資本主義經濟體,中國政府有更大的能力控制土地、人員和資本流動等影響城鎮化過程的因素。然而,邢幼田修改這一框架,她認為城鎮化與國家互相影響,稱之為「地方國家的城鎮化」(urbanization of the local state)。正如我們將在書中所見,一系列國家問題—經濟發展、社保、維穩—逐漸進入城市治理的範圍。
毫無疑問,資本已經越來越城鎮化,亦即中國經濟的特色是逐漸偏向城市(而非農村或工業)。中國各級政府最近把重點放在土地與城鎮化引領的成長,特別是2008年經濟危機之後,製造業對GDP的貢獻在2012年達到頂峰,自此就大幅下降。即使未完全私有化,仍然造成前所未有大規模的土地商品化、城市再開發、不動產投機、基礎設施發展。總之,現在有充分證據表明,不僅資本逐漸藉著城市空間的重組和密集利用(intensified utilization)來尋求利潤,各級政府也積極鼓勵這個過程,並把控制土地當作宏觀經濟的槓桿。
隨資本城鎮化文獻出現的是農民工研究。雖然這些研究並未明說,但其描述的是勞工的城鎮化。勞動學者已充分記錄農民工所面對的高度剝削和非正式的勞動體制,以及他們在城市中普遍面對的社會疏離。談到工人的政治能動性,潘毅與盧暉臨提出「未完成的無產階級化」(unfinished proletarianization),這種情況深受農民工融入城市生活的程度不一所影響。工人的農村社會再生產與充滿活力的城市勞動力市場在空間上的分隔,對於便宜的勞動力至關重要,也被政府認為是經濟發展中關鍵的比較優勢。這種把社會支出外包到農村的做法,首先且最重要的是透過戶口制來落實,這一直是中國經濟成長讓人瞠目結舌的「秘密」。
二十世紀末至今,國家、資本和勞動力的城鎮化推進迅速,人的城鎮化卻滯後。勞工和人之間的區別非常關鍵。前者僅僅是指人類的經濟生產能力,後者則概括更廣泛的需求,例如取得舒適的住房、醫療和教育,還有社會生活及休閒。如果少了這些,一個人可能是工人,但不能充分發展和展現自己的人性。根據定義,人的城鎮化是種空間概念,指的是人在其中從農村到城市的空間重新安排生產與再生產的過程,兩者之間相對接近。雖然推進這一趨勢是中央政府明說的目標,但重要的問題仍然是誰會在那個空間進行城鎮化?為什麼?又有什麼影響?一個被反覆提及的事實是中國城市人口2011年超過50%,這雖然具有重要象徵意義,但無助理解人的城鎮化政治和進程。
與中國農村向城市遷移相關的研究文獻十分廣泛,即使這些文獻未必被框架為研究城鎮化本身的問題。本書反覆出現的主題是各種形式的排斥相當氾濫,特別是農村到城市的遷徙。除了前述工作場所外,類似現象還表現在各個領域,如勞動力市場、城市社會地理和住房,還有衛生與教育。大家都認為戶口這種相對獨特的制度安排對於構築此類排斥扮演關鍵角色,儘管對後續影響程度有多大還存在爭議。在不同的制度和社會領域中,當公民身分逐漸變為一套「地位連續體」(continuum of statuses),農民工就會以切割(segmented)且不完整的方式插入城市空間。這導致移民家庭從事再生產活動時,求助一切社會空間治療分類(sociospatial triage)的方式,農村裡「留守兒童」數量激增,家庭分離且一再發生循環遷徙(circular migration)。
這種觀點直指中國城鎮化其中一個關鍵面向:數億農民工在生活與工作上的空間切割。前後貫穿的共同軸線是強調戶口及其他社會和法律制度如何排斥農民工。毫無疑問,中國城市的移民問題不僅有排斥問題;反之,也存在束縛與拒絕的問題:納入成為勞工同時排斥作為完整的社會人(social being)。因此,為了更全面捕捉這種政治變動的開展,有必要以一種整體方法(holistic manner),把資本、勞動力和人的城鎮化一併納入分析,並審視它們的互動及錯綜複雜的關係,而非以分隔的方法各自處理。儘管任何實證觀點都必然偏頗,但我試圖將人的城鎮化定位在國家管理資本主義更廣泛過程中的一個時刻,並探索過程中各種特徵之間的連結。
研究學校教育
我們可以利用許多觀點,有意義地研究人的城鎮化及其社會後果:工作場所、家庭、政府機構、醫院、休閒場所、街道本身。然而,研究學校所得出的洞見無法從其他立足點蒐集得來。正如接續章節藉著經驗材料所證明,學校是各種社會情況的指標:家長的教育程度、勞動和住房市場中的地位,以及取得社會服務的管道;城市再發展和空間重構(reconfiguration)的過程與社會反抗都體現在學校。因為學校是社會再生產出類拔萃的機構──在此指的再生產有雙重意義。
第一層意義是學校的平權(affirmative)或生命政治功能。在最好的情況下,小孩在學校這個空間得到照顧,並且被鼓勵發展身體、認知和情感能力,使他們能實現自己的潛能。從孩子、父母和整個社會的角度來看,這些能力是成為完整的成年人所必需(當然,成年人被灌輸的具體能力、意識形態和傾向在不同社會環境中也是南轅北轍)。以資本來說,學校教育對於培養具備各種技術和創造能力的勞動力絕對有必要,更不用說一定程度的順從(docility)──傅柯提到對於身體的規訓權力與面向人口的生命權力「相吻合」(dovetails)。毋庸置疑,國家把教育體系作為行使生命權力的重要機構之一,透過學校實現各種方法,試圖培養生物上與社會上可用的人口。簡而言之,這個詞指的是人口的代際更新,或者馬克思主義所謂「社會再生產」。
第二層意義,我們或許可稱之為「階級再生產」,這與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高度相關。它指的是在不同時間保有社會支配的特定組織。正如與Jean Claude Passeron合著及其他作品的論證,布爾迪厄點出學校是一個關鍵機構,支配團體透過學校能鞏固支配──並非像古典理論那樣透過直接的政治脅迫或經濟剝削,而是將特定文化形式確立為合法。Paul Willis同樣證明學校中浮現的文化形態深深影響學生最終進入勞動力市場的位置。一個人無須抱持國家的陰謀論觀點就可以理解學校教育在意識形態上的影響,最著名就是阿圖塞(Louis Althusser)提出的觀點。雖然國家和資本同樣關心培養有市場技能的人,但也必須關心培養某幾類政治主體,也就是願意服從相對固定社會等級制度的人。第二層再生產與第一層相關,它們都指涉一種主體化(subjectification)的過程。然而,前者強調為改善生活所做的干預,而後者則指確保階級支配相對穩定的過程。學校內的「社會再生產」和「階級再生產」絕非相互排斥,而是社會變動的獨特面向,主要是形塑小孩子的能力和主體性(subjectivities)。
當代中國人民城鎮化的背景下,學校有著特別意義。正如越來越多的學者所論斷,戶口雖然仍是重要的制度障礙,但在很多方面都不像以前那麼重要。事實上,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農村戶口身分不太願意轉為城市戶口,因為這就表示拿土地安全換取城市中不確定的(也許是正在減弱的)社會安全網。這種情況在社會福利體系較不健全、較小且較貧窮的城市尤其如此。但正如我自己的著作和調查研究所證明,教育仍然是希望取得城市戶口者最大的動機。城市公民身分所帶來各種好處之中,公立教育──促進代際之間社會流動的主要管道──依然是牢不可破,這並非巧合。正如Terry Woronov和凌旻華針對職業教育所做的研究清楚表明,對於城市年輕的農民工來說,學校教育有助於複製社會和經濟的階級支配。正因為教育體系是城市特權最重要的堡壘,它對於理解中國城鎮化的社會意義極為關鍵。
我研究學校的方式打破傳統。儘管與教育學者同樣關心入學管道(access)和不平等問題,但在本書中,我把學校當成窗口,以觀察更廣泛的城鎮化過程。另一方面,從事城市研究的學者經常主張要圍繞著資本理解城鎮化,這主要涉及到土地,但也將人類生存和社會生活問題置於分析邊緣。移民學者非常關注後者,他們對於人如何在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進行移動卻關注不足。我的目標是降低各種不同盲點,同時討論城鎮化、資本主義發展及勞動市場之間的關係──而學校是掌握這個互動過程,以及從經驗上評估社會後果的理想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