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疫情下歐洲的經濟表現及政策應對(摘錄)
丁純(復旦大學世界經濟研究所教授)、羅天宇(北京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博士生)
壹、歐洲疫情與抗疫措施回顧
2020年爆發的新冠肺炎疫情給歐洲經濟和社會帶來了嚴峻的挑戰。就疫情規模而言,歐洲的疫情嚴重程度在全球範圍內僅次於北美。根據歐洲疾控中心(European Centre for Disease Prevention and Control, ECDC)的數據顯示,截至2021年2月18日,在歐盟、歐洲經濟區(European Economic Area, EEA)及英國範圍內(包括歐盟27國、英國、列支敦士登、挪威與冰島31國)累計確診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病例21,113,083例,死亡515,119例,占全球確診病例19.3%。
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歐洲先後經歷了兩波疫情的衝擊,世界衛生組織於3月13日和10月26日兩度宣布歐洲處於疫情「震中」。歐洲的兩波疫情特點略有不同。第一波疫情自西歐國家開始傳播:1月24日,法國境內首次報告新冠病毒感染病例。此後疫情主要集中於西歐國家,中東歐國家受疫情衝擊較小,疫情總體呈現「西重東輕」的特點。第二波疫情則在歐洲範圍內全面爆發,幾乎沒有地域區別,多國單日確診人數遠遠高於第一波疫情期間,對全歐洲構成嚴峻挑戰。
面對來勢洶洶的疫情,早期歐洲的應對並不理想。儘管早在2020年1月17日,歐盟下屬健康安全委員會(Health Security Committee)就召集各成員國與歐盟疾控中心評估了疫情風險,並於當月下旬啟動危機綜合響應機制。但是此時歐盟及成員國並未意識到疫情的嚴重性,一方面歐盟及各成員國認為疫情未必會蔓延至全歐洲,另一方面它們也自信於歐洲的公共衛生能力。即使在2020年3月初,義大利疫情已成「爆點」後,歐盟委員會和理事會的工作重心仍在土耳其邊境的難民湧入問題。歐盟對此的輕忽也可源於公共衛生領域並非是歐盟傳統上的核心權能。歐盟本身就缺乏在該領域約束與懲戒成員國的能力。在這樣的心態下,第一波疫情襲來之時歐洲整體缺乏協調,各國各自為政,甚至部分成員國的政策還有以鄰為壑之嫌。德國禁止出口醫用口罩和呼吸器,法國乾脆簡單粗暴地扣押了境內的口罩。也正是因此,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Ursula von der Leyen)在向義大利致歉的時候表示「剛開始時確實沒有人真的(對這場疫情)做好準備」。整體而言,在疫情之初歐洲各國囿於分散制衡、效率有限的權力結構和追求自由、厭惡限制的民眾心態,都只能在有限的社會動員範圍內,盡力減少醫療系統的壓力,而難以真正壓制乃至消除域內新冠肺炎疫情。
但是隨著歐盟認識到頂層設計、跨國協調的重要性,漸漸開始採取一系列行動應對窘境。切斷疫情的傳播管道是應對疫情首先需要採取的措施,因此歐洲各國無不把封鎖邊境作為應對疫情的首要措施。歐盟亦很快公布邊境管理措施指導方針,2020年3月17日,歐盟成員國同意在最初30天內限制前往歐盟的非必要旅行。歐盟委員會隨後建議三次延長限制,直至6月30日。3月19日,歐委會決定建立一個歐洲民防醫療設備儲備(European civil protection stockpile of medical equipment),包括呼吸器和防護口罩。歐盟最初的儲備預算為5,000萬歐元,隨後增加到8,000萬歐元。這些醫療設備的分發將在歐盟一級進行管理。4月2日,歐盟委員會提出了一個立法提案(該法案自4月15日開始實施)。該法案旨在激活和擴展緊急支持工具(Emergency Support Instrument)的範圍。歐盟準備從預算中劃出30億歐元直接代表成員國購買醫療設備,並為醫療設備的運輸、跨境病人的輸入等協調措施提供財政支持。同時,歐盟還利用「地平線計畫」等現有科技框架積極研究疫苗,並在美國退出世衛組織等單邊行為下積極倡導多邊合作。這一系列行為有效緩解了第一波疫情,同時也展現了歐盟的「韌性」。第一波疫情在2020年4月之後逐漸趨緩,隨著疫情逐步好轉,歐洲國家開始分階段、分人群謹慎漸進地解除相關限制性措施,推動復工復產,逐步放開內部與外部的邊界。2020年6月11日,歐委會建議自7月1日起逐步放開邊境限制,標誌著歐盟對第一波疫情的成功應對。
但因為疫情長期化和防控常態化使一些歐洲民眾滋生疲憊和懈怠情緒。防疫鬆懈以及人們出於壓抑和麻木而不願遵守防疫規定,導致疫情迅速反彈。這也直接催生了在某種程度上更為嚴重的第二波疫情。可以預計的是,歐盟既無法承擔再次實施嚴格封鎖措施的經濟成本,也不可能完全對疫情放任自流,再如第一波疫情之時英國、瑞典等以「群體免疫」的說法來掩蓋自身應對疫情上的失職是令國民難以接受的。如西班牙《國家報》報導所言,第二波疫情的致死率已然超過了第一波,儘管疫苗的出現可能帶來希望,但是歐盟需要正視這個問題。在這種矛盾的心態下,歐盟需要在維持經濟發展與控制防疫之前找到最合適的平衡點,可以預計,歐洲政治經濟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仍然需要將疫情問題一併考慮。疫情常態化極有可能成為歐洲必須面對的現實。
貳、新冠疫情下歐洲的經濟特徵
2020年,新冠疫情在全球爆發,本有望實現小幅增長的歐盟經濟遭遇了1930年代以來最為嚴重的衰退,經濟、貿易、投資均遭受重挫。尤其是第二季度以來,各國普遍實施控疫封鎖政策,製造業和服務業停擺,失業率飆升,多國GDP遭受創紀錄下跌。
新冠疫情並非導致歐洲經濟疲弱的唯一因素,歐洲經濟的疲軟可以追溯至2019年,而2020年爆發的疫情又將歐洲往深淵中狠踹了一腳。就2020年而言,儘管因為及時應對,歐盟經濟第三季度實現小幅回升,但第二波疫情復燃使其再次遭受重創。自第二季度以來,歐盟經濟整體呈現「四負」、「四高」的發展特徵,即負增長、負利率、負收益率、負能量;高強度、高槓桿、高強度政策刺激、高風險。可以預見,歐洲經濟社會將在較長一段時間內承受疫情及相應措施帶來的壓力。
回顧2020年歐盟經濟,我們不難看出疫情對其經濟發展的影響。
首先,從GDP增長來看,歐盟(歐元區)經濟在2020年遭受創世紀衰退。年初疫情爆發後,一時間歐洲多國按下「暫停鍵」,經濟停擺,尤其是2020年第二季度,歐元區GDP環比斷崖式下跌11.7%(金融危機時期2009年為3.1%),歐盟環比下跌11.4%。曾是「一枝獨秀」的德國也陷入困境,跌幅達-7.1%。經大規模「禁足」後,歐洲疫情一度得到控制,經濟也快速回暖,第三季度歐元區GDP環比大幅上漲12.4%,歐盟環比上漲11.5%。但放鬆管制及重啟經濟後疫情快速反彈,「二次疫情」的到來給歐洲經濟和社會帶來了更加嚴峻的挑戰。第四季度歐盟及歐元區GDP再次出現下跌,跌幅分別為0.4%與0.6%。
其次,各國面臨持續性通貨緊縮,失業率增速緩於經濟降速。2019年歐盟通脹率始終保持在1%以上。2020年在疫情衝擊下,通脹水準開始下跌,3月份以來下降態勢明顯,8月歐盟通脹率接近零點,歐元區則直接跌破零點,出現持續性通縮態勢。2019年,歐盟失業率保持在6%左右,歐元區失業率降至近年來最低水準7.4%。2020年春季疫情期間,歐盟區內各國失業率連續多月上漲,7月份達到峰值,歐盟各國平均失業率高達7.7%,歐元區失業率升至8.6%。但由於各國公布救濟措施,包括短工計畫等,失業率得到了較為有效控制,其整體增速小於GDP跌速。同時,第二波疫情並未帶來失業率的大幅上升,表現出歐洲各國應對疫情上逐漸積累的經驗。
第三,財政赤字增長,高債務和高槓桿下的債務危機一觸即發。經過較長時間的努力和管控,歐盟整體的債務狀況和公共財政在疫前得到了較好的控制。2019年歐盟以及歐元區內政府赤字率均呈現下降趨勢。2020年在疫情影響下,歐盟各國均實施一攬子救助計畫。據歐盟統計局數據,第二季度歐盟和歐元區財政赤字率達歷史新高(11.2%和11.7%,歐債危機時最高達到8.1%和8.7%)。第三季度歐盟和歐元區財政赤字率有所緩解,分別為5.3%與5.7%。與之相對的,歐盟和歐元區公共債務與GDP的比率在2019年基本保持了平緩,甚至在第四季度還出現明顯的下降趨勢。但是2020年疫情爆發以後,負債率呈明顯上升趨勢,在2020年第三季度歐盟和歐元區這一比率分別達到了89.8%和97.3%,已經超過了歐債危機以來的峰值(歐債危機以來最高曾達到87.5%和94%)。而這導致本就債台高築的國家將更加不堪重負,面臨十分嚴峻的債務風險,其中義大利的政府債務槓桿達到154%,希臘的債務槓桿接近200%,法國、葡萄牙、比利時和西班牙也均超過100%。即使一直以來經濟表現出色的德國,債務槓桿也達到了70%。
第四,商品貿易受疫情影響,短時出現明顯動盪。2019年歐洲商品貿易出口基本保持平緩,但是2020年3月和4月出現顯著下降。2020年3月歐盟和歐元區商品出口環比下降8.1%和7.9%,4月達到極值24.1%和25.9%。2020年5月以後,隨著對疫情的防控漸入正軌,歐洲對外貨物出口開始出現增長。與此同時,從進口來看,波谷也出現在2020年3月和4月這兩月。2020年3月,歐盟和歐元區商品進口分別環比下降9.5%與9.6%,2020年4月,這一數值分別是9.7%與13.3%。總的來看,商品貿易進出口主要在第一波疫情期間(第二季度)受到影響,第二波疫情並未對此造成顯著影響。
第五,對外投資和利用外資遭受重創。受全球不確定性增加,新興經濟體需求減弱,企業投資意願下降和歐盟外資法制化加強等影響,歐盟和歐元區海外直接投資(Foreign direct investment, FDI),的流量和存量自2018年起開始下滑,2019年歐盟FDI和OFDI的流量和存量均穩步回暖,2019年歐盟FDI存量和流量同比分別增加5.7%和24.1%;歐盟OFDI存量和流量同比增加24.1%和4.3%。但2020年爆發的疫情再次重挫了歐盟的外資流入。根據聯合國發布的《2020世界投資報告》預計,2020年在疫情危機的影響下,流向歐洲的直接投資將下降30%至45%,大大超過了流向北美和其他已開發經濟體的對外直接投資的跌幅。
總體而言,如梅克爾(Angela Merkel)所言:「新冠肺炎疫情給歐盟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挑戰。」這種挑戰並非僅存在於公共衛生領域,而是對歐盟經濟產生了全方位的衝擊與影響。疫情蔓延下,歐洲各國的人員、貨物流動限制措施對歐洲內部的正常生產生活造成了巨大的限制,全球疫情的衝擊也透過供應鏈傳導到歐洲,使得本就相當脆弱的歐洲經濟陷入內外交困的境地。與美國、日本等已開發經濟體相比,歐盟經濟受到疫情衝擊最為嚴重,經歷了慘重的衰退。同時,疫情擴大了歐盟國家之間的經濟差距,致使成員國之間分歧加劇,動搖了歐盟存在的基石。
參、歐洲應對疫情的經濟政策
因疫情對歐洲造成的衝擊遠遠超過了公共衛生領域的範疇,隨著疫情的持續蔓延,社會生產生活、人員與商品流通受到嚴重干擾,企業停工、個人失業問題日益突出。對歐盟及成員國而言,不僅要採取措施控制疫情,更要想辦法復甦經濟,保護企業和雇員,力圖維護社會穩定。總體上看,這些措施呈現出以下特點:行動主體上,成員國為主,歐盟為輔;政策工具上,財政政策為主,貨幣政策為輔。就歐盟層次而言,經濟政策主要分為兩類,一是借助歐元區貨幣政策制定者歐央行來公布綜合舉措穩定市場信心,維持信貸供給。儘管因利率調整空間有限,歐央行採取的一系列措施仍有其積極意義。其主要貨幣手段為:資產購買計畫、信貸寬鬆計畫、重啟互換協議、放鬆管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