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儒家思想在21世紀的使命(摘錄)
孫震(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董事長、臺大經濟系名譽教授)
一、倫理必須優先於財富
中國的儒家思想產生於二千五百多年前「傳統停滯時代」(traditional stagnation epoch);傳統停滯時代並非沒有技術進步,而是沒有長期持續的技術進步。一個社會在一定的技術水準下,由於生產因素有邊際報酬遞減(diminishing marginal returns)的作用,其所生產的最大產值有一上限,這個上限到達後,不論增加勞動或增加資本,都不能使社會的總產值,也就是現在所說的「國內生產毛額」(gross domestic product, GDP)繼續增加。偶發一次性的技術進步使勞動生產力提高,總產值與人均產值增加。然而生活改善,人口隨之增加,使人均產值重回原來的水準。所以傳統停滯時代只有總產值增加,沒有人均產值與人均所得增加。社會全體的福祉(total social welfare)來自社會的和諧與安定,因此在儒家的價值系統中,倫理優先於財富。
倫理是人與人之間應維持的適當關係,以及由此引申出來人與人相處應遵守的原則。如果每人都能遵守倫理,扮演好自己的社會角色,善盡自己的社會責任,承擔自己的社會義務,人與人之間就可以和諧相處,社會就會得到安定。
倫理的實踐為道德,道德表現在人的行為之上為品德,具有品德之人為君子。
現代經濟成長是18世紀後半工業革命的產物。工業革命從英國開始向歐陸及北美發展,使技術進步在資本主義誘因與科技研發的支持下,取得長期持續的性質,帶領世界經濟進入「現代成長時代」(modern growth epoch)。技術持續進步,勞動生產力不斷提高,使社會的總產值持續增加,克服「邊際報酬遞減」作用與馬爾薩斯(Thomas Robert Malthus, 1766-1834)的人口陷阱(Malthusian population trap),使人均產值與人均所得不斷增加,社會的目的從和諧安定轉變為經濟成長。
現代經濟成長時代,個人追求自己的利益,可以促進社會全體的利益。因為個人為了追求自己的利益,籌集資金,雇用生產因素從事生產;他所生產的產值,減去耗用的原材料與中間產品的成本,就是他為社會所創造的價值。他所創造的價值,減去生產因素的報酬,包括資金的利息、土地的租金和員工的薪資,就是他應得的利潤。他的生產效率愈高,創造的價值就愈大,獲得的利潤也愈高。巿場機制將社會有限的資源,分配到生產效率最高的企業,使社會的總產值達到最大。每個人將其擁有的生產因素投入報酬率最高的用途,使自己的所得最多。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一致,追求自利獲得道德上的正當性,因此受到社會的鼓勵。經濟學的鼻祖亞當.史密斯(Adam Smith, 1723-1790)說:每個人追求自己的利益,冥冥中如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引領大家的努力,達成社會全體的利益,甚至比蓄意想要達成公益更為有效。
現代成長隨著全球化普及世界各地,為人類帶來前所未有的富裕,然而引起的問題也日漸出現。主要因為個人追求自己的利益未顧及倫理,以致造成對他人、社會與自然環境的傷害,使私人利益大於社會利益。尤其是生產活動的「外部不經濟」(external diseconomies),就是生產的一部分成本發生在巿場之外,不需支付代價,導致資源的過度利用,隨著技術進步,生產力提高,人口增加,經濟規模擴大,日愈嚴重。這正是當前環境污染、地球暖化、氣候異常、生態系統失序、生物滅絕、世界發展難以持續、威脅人類生存最根本的原因。
因此,世界發展不能沒有倫理,唯有將中國傳統儒家倫理優先的價值觀融入現代西方成長經濟,在堅守倫理的原則下,個人追求自利所創造的價值,才是社會淨增加的價值,世界才會有可持續的發展。
二、倫理、君子、禮
儒家思想體系主要由三個元素組成,就是倫理、君子、禮。
人因為有倫理,行為才能預測,產生信任,形成社會,經營共同生活,互助合作,滋長情誼,創造文化,使人類從生物人成為社會人。
倫理源自人之所以為人的利他關愛之心,孟子(372-289 BCE)稱之為「惻隱之心」,亞當‧史密斯稱之為「同情心」(sympathy)。不過我們對所有的人都有愛心,也有一些基本的義務,但對家人、親友以及一些和我們有特定關係的人,有更多情義和責任。
此一利他關愛之心就是儒家核心倫理「仁」的開端。孔子(551-479 BCE)將其擴而充之,推而廣之,成為儒家的終極關懷。孟子說:「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孟子‧公孫丑》)因此,「仁」有不同程度之「仁」,也有不同範圍之「仁」。
樊遲問仁。子曰:「愛人。」(《論語‧顏淵》)
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
子貢曰:「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論語‧雍也》)
君子是仁的化身,也是孔子理想人格的典型;君子的極致是聖人。
子曰:「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論語‧述而》)
禮是倫理的準則,也是倫理的社會支援體系。作為倫理的準則,禮包括儀式和規矩兩部分。儀式是不同情景表達心意或情感的標準化程序和形式;規矩規範人與人之間的分際。作為社會的支援體系,禮提供誘因或獎懲,引導人的行為,達到社會的目的。司馬光(1019-1086)說:
臣聞天子之職莫大於禮,禮莫大於分,分莫大於名。何謂禮?紀綱是也。何謂分?君臣是也。何謂名?公、侯、卿、大夫是也。夫以四海之廣,兆民之眾,受制於一人,雖有絕倫之力,高世之智,莫敢不奔走而服役者,豈非以禮為之綱紀哉!是以天子統三公,三公率諸侯,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故曰:天子之職莫大於禮也。(《資治通鑑‧周紀》)
司馬遷(145-86 BCE)說:
人道經緯萬端,規矩無所不貫。誘進以仁義,束縛以刑罰。故德厚者位尊,祿重者寵榮,所以總一海內而整齊萬民也。(《史記‧禮書》)
司馬光說的是周代農業經濟時代的封建制度,天下資源主要集中在周天子之手,通過三公與諸侯,實施封賞獎懲,支配人力,以維持王朝的運作。司馬遷說的是西漢初期,天下初定,農民歸田,工商業發展,朝廷以倫理大義期許人民,而以功名利祿加以獎賞,以法律與社會規範加以約束,使人才各自追求自己的目的,而終於達成社會的目的。
儒家的「禮」猶如資本主義的巿場。亞當‧史密斯認為,完全競爭的巿場機制,可使個人追求自利,達成社會的公益。然而巿場並非完全競爭,而且有時失靈,生產活動也不是都經巿場節制,以致追求自利,失去約束,終於導致今天的災害。而周朝到了春秋後期,「禮壞樂崩」,東漢的大儒鄭玄(127-200)說:
五霸之末,上無天子,下無方伯,善者誰賞,惡者誰罰,紀綱絕矣!(〈詩譜序〉)
所以孔子希望恢復禮制達成社會和諧安定的理想落空。
不論作為倫理的準則或其社會支援體系,「禮」必須隨技術進步,經濟成長,社會變遷,人際關係改變而與時俱進,才能「總一海內而整齊萬民」,達到社會和諧、經濟永續發展的目的。司馬遷說:
洋洋美德乎!宰制萬物,役使群眾,豈人力也哉?余至大行禮官,觀三代損益,乃知緣人情而制禮,依人性而作儀,其所由來尚矣。(《史記‧禮書》)
21世紀世界經濟與社會結構的變動如此複雜,其所需要的倫理準則及其社會支援體系,應是關心儒家思想及世界和諧與進步的學者最重要的研究課題。
三、儒家的理想人生
一個社會的理想誘因制度,應使個人各自追求自己的目的,以至於達成社會全體的目的。傳統停滯時代社會的目的是和諧,現代成長時代社會的目的是成長,21世紀社會的目的應是和諧與成長。然而一個失去倫理,只追求個人權利和利益的社會,會有和諧與成長嗎?
儒家理想人生的起點是成就個人完美的人格,包括品德與才識。不過這只是起點而不是全部。《論語》記載孔子與子路(542-480 BCE)有以下的對話:
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論語‧憲問》)
孔子藉著子路的三次提問,提出儒家理想人生的三種境界:養成完美的人格,幫助別人得到幸福,幫助全天下的人得到幸福。
儒家最希望達到的人生目標是「修己以安百姓」。做到這一點就是「仁」的極致,如何做到就是孔子一生努力所追求的「道」。「道」是達到理想目標的道路,也是實現理想目標的方法或思想系統。不過,讓全天下人都得到幸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堯舜尚有做不到、可以檢討的地方。
這三種境界可以進,可以止,可以退,在任何一種境界都可以安身立命,不必巴巴結結作賤自己的人格去追求,也不會戀棧名位,曲道求容;我稱之為「儒家動態平衡的人生觀」。
子曰:「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論語‧述而》)
孔子說:「立志追求理想的人生,站穏道德的立場,常保仁慈的情懷,游息於各種才藝之間。」人生不必一定治國、平天下,也不是人人都有這樣的意圖、才具和際遇,但必須追求完美的人格。因為儒家的價值觀,倫理優先於世俗的功名利祿,人格完美本身就是人生幸福的來源。所以儒者不論窮達都能保持獨立的人格和自由的思想。孟子說:
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堂高數仞,榱題數尺,我得志弗為也;食前方丈,侍妾數百人,我得志弗為也;般樂飲酒,驅騁田獵,後車千乘,我得志弗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孟子‧盡心下》)
孔子的時代基本上是一個以農業為主的封建社會,政治的良窳最關乎人民的福祉,所以孔子鼓勵弟子進入政府,服務萬民。這也是他授徒施教的初意和重點,弟子不論樊遲(515-? BCE)想務農,子貢(520-446 BCE)想經商,都得不到他的肯定。不過進入現代成長時代,工商業與各種專業發達,修己以敬的君子進入任何行業,都可以對社會有貢獻,而且可能有更大的貢獻。余英時(1930-2021)引王陽明(1472-1529)「四民異業而同道,其用心焉一也」這句話,評論說:「四民異業而同道真是一句石破天驚的話,從來儒家沒有人曾如此說過。」四民指士、農、工、商,也可以加以擴充泛指社會上一切行業,每一種行業都對社會有貢獻。儒家是不是從來沒有人說過,我不知道,不過儒家倫理從來不是只對學而優則仕的士而言,而是對社會上每個人的期許,也應是全世界共同信守的價值,進入21世紀,世界追求社會和諧與經濟可持續發展,更應如此。
四、儒家思想與世界和平
孔子主張和平。他對〈韶〉樂的評論是「盡美矣,又盡善也。」對〈武〉樂的評論是「盡美矣,未盡善也。」(〈八佾〉)〈韶〉是歌頌虞舜的音樂,〈武〉是歌頌周武王(1076-1043 BCE)克商的音樂。舜和周武王都是孔子心目中的明君,然而舜以禪讓得天下,又將天下禪讓給禹,政權和平轉移。武王則以武力得天下,所以〈韶〉樂盡善盡美,〈武〉樂盡美而未盡善。
孔子曾經批評管仲(723-645 BCE)心胸狹窄,不節儉又不知禮(〈八佾〉),然而當子路問到管仲「未仁乎?」他卻說:「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憲問〉)齊桓公九次召集諸侯,不動用武力,都是管仲的影響,所以孔子肯定管仲之仁。
孔子懂不懂軍事,我們看不到明確的文獻記載。衛靈公向他請教佈陣作戰之事,他說:「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衛靈公〉)然而他的弟子子路和冉有(522-? BCE)都是軍事家。魯哀公11年(484 BCE)齊師伐魯,逼近都城,冉有帥左師、孟孺子帥右師禦敵,冉有在右師敗退的情勢下,大敗齊軍。
季康子曰:「子之於軍旅,學之乎?性之乎?」冉有曰:「學之於孔子。」季康子曰:「孔子何如人哉?」對曰:「用之有名,播之百姓,質諸鬼神而無憾,求之至於此道,雖累千社,夫子不利也。」(《史記‧孔子世家》)
孔子用兵一定師出有名,不論向百姓解說,或向鬼神求證,都沒有遺憾。如果是不義之戰,縱然取得幾萬戶人家,也不會覺得有利。這段對話不見於《左傳》,不過這年冬天,季康子遣人備齊禮物,迎孔子返魯。
魯哀公12年(483 BCE),季康子想要攻打魯的附庸國顓臾,當時冉有和子路是季氏的家臣,來看孔子。師徒之間有一段對話,最能顯示孔子對武力侵略的態度:
孔子曰:「〔……〕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夫如是,故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今由與求也,相夫子,遠人不服而不能來也,邦分崩離析而不能守也,而謀動干戈於邦內。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論語‧季氏》)
這段對話所透露的孔子治國方略:對內平均所得分配,促進社會和諧與人民團結;對外維持友善與和平。所得分配平均人民就不會感覺貧窮,社會和諧,人民團結,就不怕人少,所以不擔心外敵侵略。外面的人不服,就提升本國的文化水準和道德水準,誘使他們歸順,歸順以後就加以善待。這就是儒家以德服人不以力服人的王道精神。
文獻所載孔子唯一的一次主張對外用兵是魯哀公14年(481 BCE),齊國的權臣陳恆弑齊簡公。孔子見魯君請求出兵討伐,但三桓不同意,不過孔子這次是想維護禮制,不是想要侵略齊國。
傳統停滯時代人均所得不變,欲提高國力,增加財富,唯有對外擴張。所以春秋戰國時代,諸侯相征伐,擴張疆土,直到秦統一六國。西方自1492年哥倫布(1451-1506)發現新大陸開啟大航海時代以來,重商主義流行,西歐各國紛紛對外侵佔土地,掠奪資源,屠殺土著,發展為殖民主義、帝國主義。如今世界進入現代成長時代,任何國家只要振興科技,發展經濟,就可以促進經濟成長,使人均所得不斷增加,人民的生活水準不斷提高,不需要勞師動眾對外侵略,讓世界可以安享和平。
一個國家從別的國家的繁榮中得到利益,不可能從別的國家的貧窮中得到利益。自古以來,中華民族是一個愛好和平的民族。21世紀儒家的王道精神普及,必有助於世界的和平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