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序(節錄)
康來新
背水一戰,韓信「置死後生」的戰略奏效。
《背海的人》一書二冊,作者伏案苦戰,可謂死生以赴廿五年(1974-1999)。不過,讀者請免驚,經由此冊於「時空」、「主題」、「人物」、「語言」的四方導航,首先就會因地理發現而感可近可親:小說的「深坑澳」,實取景王文興服預官役的知名漁鄉「南方澳」,而雜學滿腹的「爺」,就是我們習焉或察的「老芋仔」。爺在《背海》一書二冊只兩夜,兩夜獨自一人的「喧囂」,既富於聲情等特色的綜藝臨場感,又透露言為心聲、「憤怒」基調的精神私史,有著知識分子如《家變》范曄、漂泊世代如〈大風〉三輪車夫的階級與族群屬性。尤有甚者,就爺熱衷於擬音假扮的行徑來看,毋寧又和頗樂於「朗讀」以教的王文興「聲氣相投」,同屬「聲優」一族。既然,人非罕有,地不陌生,那麼,未讀者當可跨出怯步,已讀者甚且可能有所進階。此冊名為《喧囂與憤怒》,不僅是循此叢書各冊均典出其中篇章的命名慣例,更有意思是:此一組合之詞的本身,亦是出自西方文學經典莎翁《馬克白》之句,繼之福克納為小說之名,而後王淑華用於此冊論文之題。古往今來,承衍積累,傳統因以形成。對現代主義文學家而言,勤於用典不啻是此中大師艾略特「傳統與個人才性」之理念實踐,在此主張下,寫作應「學」先於「才」,對集體性的經典感知優於個人性的感情用事。導航十五篇,四方踏查,步步為營者之一,就是細究王文興文本的類此構成。
(一)時空一篇
此篇〈王文興《背海的人》與南方澳──臺灣的後/現代性與在地性〉,由林秀玲於二〇一〇年「演繹現代主義:王文興國際研討會」以中文宣讀。此文企圖打破現代/鄉土的簡單二元對立,揭示《背海的人》之於現代主義與鄉土在地認同的複雜性,並以之回應當年鄉土論戰的爭議。由於作者為王學地理發現第一人,對南方澳頗是深研有得,故可提出兼及宏觀視野、社會結構乃至政治寓意的宜蘭論述,令人耳目一新,不僅有助讀者深層認知王文興的認同抉擇,而且也具有重寫戰後臺灣文學史的意義。
(二)主題四篇
第一篇〈談《背海的人》〉,為林秀玲於一九八二年所發表,屬此作品專論中最早的篇章,討論當時僅有一冊出版的上冊。猶是大三在學的作者自謙非為「批評家」,卻成就了上乘文學批評家欲達成的目標── 將一本書最為重要的意涵與寫作技巧,言簡意賅傳達給讀者。文中細節分析文字設計,將其中特殊性與故事主題聯繫起來,如「開宗明義」的粗話和之後冗長句勢的寓意。此文後半論及嘲諷的四大主題,尤有一針見血的透澈,成功說服我們,「看起來中國小說自王文興之後,現在又邁進了一大步。」
第二篇〈解讀王文興現代主義新作──《背海的人》續集〉,是張誦聖一九九九年的發表之作,討論當時才出爐《背海的人》下冊之主題、風格與文化氛圍,突顯王氏經典現代主義的美學精神。雖側重下冊,但參照上冊處甚多,對小說整體了解大有助益。作者首先綜述主角「爺」的個性設計,比較與其息息相關情節的上下二冊不同處。繼之,以現代主義的「反浪漫」主題、馬克思主義的經濟剝削理論和人類學牲祭儀式結構,分析其中的重要情節和主題思想。終則以該書的語言美學之旨「以高度刻意、凝煉的手法模仿『口語』」為結。作者結合文學及文化學理論,除指出這部現代主義文學作品,對臺灣社會、政治和經濟具深刻的觀察和批評,同時闡述其形式與結構。全文鞭辟入裡,為我們揭示了小說的精神面貌。
第三篇〈《背海的人》的喧囂與憤怒〉,為王淑華在二〇一〇年「演繹現代主義:王文興國際研討會」中發表之論文。作者指出《馬克白》中「喧囂與憤怒」的獨白是《背海的人》的基調,猶如樂章母題,實為該書最佳注腳。值得注意的是:此文將王文興勤用典故、互文不已的織錦綿密特色,視為愛荷華大學寫作班的傳統,乃出身其中的許多美國現代主義作家所共有之特徵,但王氏又比這些校友多了中國文化涵養。此一巨製精構的豐富內涵,固然吸引人,而其種種困難處,更興起讀者挑戰破解闖關的遊戲欲望。如此看似辛苦嚴肅的任務,卻透過滑稽突梯的情節和幽默機智的敘述包裝,讀來有趣但也引起隱約憐憫。《背海的人》的〈附篇〉特別能跳脫「爺」的局限視角和荒原心靈,抽離絕望背水的深坑澳之底,提供寬廣超越之境和救贖契機,一篇墮落與救贖的寓言以是譜成。
第四篇〈存在與荒謬──試論《背海的人》的核心命題〉,作者黃啟峰關注存在主義在臺灣的接受實情及其文學轉換已有不少時日。雖係中文學門的博士生,卻能就王學成果的「現代主義」美學另闢「存在主義」蹊徑。此文在認同王氏的現實關懷外,更實例舉證之,如〈龍天樓〉對國共內戰的回憶描述,《家變》所描繪的五、六〇年代傳統受西化衝擊的家庭倫常,《背海的人》以南方澳作為臺灣縮影的族群特徵與宗教狀況,凡此,無一不是近代臺灣時代社會的課題反思。而另一方面,作者仍援引王文興自道的「寫實象徵」、「宗教良心」之說,由「人的存在際遇」與「人與神之間的宗教課題」二途來探究王氏由寫實而象徵之道,也就是如何透過作為「人」的原型人物「爺」,去構築一個荒謬的小說世界,且於其中呈現「存在」與「荒謬」這一組核心命題。文內以「際遇」為標,可見已漸入存在主義之進境也。
(三)人物四篇
第一篇〈一個知識分子敗類之死──《背海的人》閱讀手記〉,是吳達芸二〇〇一年在《中外文學》發表之文。吳氏自云以「手記」形式撰寫,既可囊括作者、作品、讀者角度,且可「理性感性並陳」,故不必受限一般學術論文的形式之拘。全文六分,就爺的本質、語言特色和內涵、作品與死亡主題有關的象徵和意象、「近整處」的設計、王文興的另類女性主義思想、終極關懷和悲觀主題,進行全面評述。因受惠於手記形式的自由,作者確能旁徵博引,盡吐慧思之際,又博而有序為之組織結構,以保持其邏輯性,讀來文意清晰、趣味橫生,可謂受啟王文興「手記」的論著。
第二篇〈臺灣知識分子的精神私史──王文興現代主義力作《背海的人》中的「爺」〉,是朱立立二〇〇一年的發表。此文前半比較爺與魯迅的阿Q、「狂人」,並回顧王氏早期小說人物,強調其一,他對現代主義文學主題的專注。如人物內心的掙扎,如存在的困窘和悖論;其二,人物悲劇性格的普遍性。繼而,論述爺的矛盾性與知識分子的特質,並說明雖是複雜尷尬的小說人物,讀者卻能因而「照見人性的真相」與獲得「自身存在的啟示」。文末,討論爺行囊中尼采、紀德、竇士托也夫斯基、托爾斯泰的四本書與《背海的人》的關聯,這點可參照林秀玲的〈談《背海的人》〉。
第三篇〈王文興與他的漂泊世代──爺的夥伴〉,作者廖炳惠首先以身歷國家文藝獎的決審經驗,表示此一發表於二〇一〇年「演繹現代主義:王文興國際研討會」之文,實在後續當時未能盡數的得獎理由,繼之回顧王學成果之最的「現代主義美學」,特別推舉葉維廉深究王氏風格建構細節的 「Lyric雕刻」之說。較之「現代主義美學」的主流研究,廖氏的「四種現代性」頗是「現代性」顯學的時勢新趨,也是他十年前另類現代性的王學續篇,堪稱此文主軸。四種者,其一如王文興之語言混成的「另類」;其二,「祖國」史觀、五四啟蒙的「單一」;其三,失鄉和漂泊異地、抗衡傳統的「多元」;其四,屢經外來威權的「壓抑性」。除「單一」外,其他三種常形成彼此互相抹除的衝突及相為角力的狀況。臺灣四種並存,難分難解。又,此文既在總題標以「夥伴」,便可見白先勇〈冬夜〉的余教授、陳若曦〈地道〉的洪師傅與爺在比照間的四種現代性之演繹,作者認為其中又以爺的語言最能彰顯書寫策略的特色獨具,凡此「臺灣性」,自可替華語文學 (Sinophone Literature)研究新增議題。
第四篇〈那個人,那一張臉──讀《背海的人》體識王文興的「面相術」〉,為曾珍珍於二〇一〇年「演繹現代主義:王文興國際研討會」發表的論文。此文首先以比較文學角度重申王學共識,指陳王文興多方諧擬通俗劇的想像(melodramatic imagination),發揮狂嘲喜劇(burlesque)的嘲諷潛能,時而妙筆從日常生活的痛苦中掘發無窮的幽默,並在其中進行切近人情的倫理反思;時而荒謬鬧劇寓喻指涉。作者和林秀玲不約而同洗脫王文興「反鄉土」的制式印象,更舉惠特曼《草葉集》的原創精神草根現代性,聲稱《背海的人》為另類巨構的鄉土文學。此外,此文最為新意者,莫若應用狄瑾蓀「面相術」詩學,既對應「單星子」爺的算命為業,又使迴響自柏拉圖哲學與聖經神學的形上精義介入背海眾生的解讀,故能從超越的永恆諦觀人世,省視王文興取徑身體書寫、發掘靈魂的困頓與拔昇歷程。
(四)語言六篇
第一篇〈文體的語言的基礎 ── 論王文興的《背海的人》的〉,是鄭恆雄一九八五年之著。作者運用以語言學為主的理論分析文體。此文前半引介了二十世紀重要語言學、文學理論,包含索蘇(Ferdinand de Saussure)、瓊士基(Noam Chomsky)、雅可布森(Roman Jakobson)、李維史陀(Claude Lévi-Strauss)、奧斯丁(J. L. Austin)、瑟爾(John R. Searle)、葛萊士(H. P. Grice)、德希達(Jacques Derrida)、穆卡羅夫斯基(Jan Mukařovský)、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諸說。繼之以說話行動(speech act)理論,論證作家王文興、故事主角爺的說話行動,歸結出《背海的人》在語言實驗上的合法性。全文認為,文學的文字是一種藝術語言,富於創造性,不可能完全遵守傳統的語言結構;《背海的人》是一部具有雙層說話行動的語言系統,爺的「反回憶錄」鑲在王文興為爺寫的回憶錄中。論文後半解析語音的深層結構,借由重現故事的時間、人物行為,闡明小說語法、語意、語音的結構。語音方面,上冊通篇符合古典交響樂四個樂章的形式,因此作者稱此部長篇小說為「嘲諷式的交響樂」。此文深入淺出、清晰透澈。鄭氏自視為「語言讀者」(linguistic reader),成功地在作家和讀者間搭建一座橋樑。
第二篇〈從記號學的觀點看王文興《背海的人》上冊的宗教觀〉,是鄭恆雄一九八七年的發表。係繼上篇後續的兩篇之一,是他的《背海》「二論」,可視為前篇「一論」的延續。此文仍用雅可布森(Roman Jakobson)的語言溝通模式和巴特記號學的五種語碼概念(動作、懸疑、文化、象徵和內涵語碼),但加上德希達和馬樂伯(Robert Magliola)的解構學方法,以如上諸說分析小說的宗教觀。作者在五個語碼下逐一討論這部「嘲諷式的交響樂」小說於每一樂章所呈現的宗教題旨;所論有基督教、道教、佛教、宿命論(作者特此另有說明)、希臘多神教和回教,又以前四者為多。由於小說自頭至尾(〈附篇〉例外)是爺的獨白,是他「反回憶錄」的發言,因此,小說的宗教觀自是反映爺的宗教觀。王文興在單德興〈錘鍊文字的人──王文興訪談錄〉說,爺代表人類,尤其代表知性的人類,而《背海的人》代表全人類的生活。由此推衍,此書中的宗教觀也是包羅萬象的宗教思考。作者於每一語碼下所論均極其豐沛磅礡,不僅爬梳許多宗教的中心精神、宗教史,又能找出這些錯綜複雜的宗教思考與爺性格的關聯,最後總結爺以偏離和逆反的方法解構佛教,事實上卻透過與貌似觀音的妓女媾遇而被佛教給解構回去,妙不可言。全文不僅表現作者縝密的邏輯思維,也時時可見乍現的哲思靈光。
第三篇〈王文興《背海的人》的語言信仰〉,是張漢良於一九八七年的發表之中譯。此文主要運用語言學、符號學(記號學)的理論,透過分析《背海的人》的書寫系統,探討王氏的語言觀。作者指出書寫語言和口說語言是兩種不同的語言系統,王氏把語言看成透明,並期以書寫文字達到口說語言的效果。此文旨在證明該書在文學語言上是種「個人私語」,讀者無法以「社會公語」來完全了解。又舉例論述書中書寫系統的五種次語碼──拼音書寫、國語注音符號、黑體字、前書寫和留白,認為其中無規則可循,難以理解;至於主要漢字的手寫體字、同音異義的異形字,雖不會造成讀者的閱讀障礙,但可能引發作家為何如此使用這些「反常規則」的疑問。文末以「巴別塔(Babel Tower)傾塌之後,語言就紛雜無比,不再透明。」歸結王氏的語言策略,暗示「語言是獨斷的,而〔且〕語言永遠會被文字破壞。」較大多數探討王學語言之文對其創新的讚許,此文則質疑之,值得仔細閱讀。
第四篇〈《背海的人》以及翻譯準則〉,為耿德華(Edward Gunn)發表於二〇〇一年《中外文學》的中譯。耿為《背海的人》一書之英文譯者,此文經驗之談其中的具體問題。第一節「不一致」,說明有些用語的翻譯可能無法與原文意義完全一致,如小說書名、敘述者的自稱「爺」,還有俚語、方言、術語等。第二節「期待」,涉及原著的設計效果是否能傳達給譯本讀者,討論小說中文言文、公文、祭文體、成語的運用,譯文所用語詞的時代色彩、指涉與原文的差異。第三節「意圖」,是譯文如何保留原作者的意圖。耿氏舉出幾種做法,如改變句子結構、如以國際音標代替國語注音符號,但仍可看出,翻譯該書最難是「重複語言」:虛字和實字的重複;極其珍貴是,耿氏對其解決之道都舉例清楚說明。第四節「優先順序的取捨」,指出有時某些原文的修辭形式無法翻譯,故必須犧牲原作者的意圖。第五節「語言內部異質性」,論語言系統的多重性,指出無所謂「單一」語言和「單一」文化,並以注音符號的翻譯為例,深入討論之。末節是「語言和民族性」,從後殖民理論切入,肯定該書能於眾聲喧嘩、民族性與世界性的三方並存。《背海的人》本是中文讀者公認極其難懂之作,遑論以他種語言重現其文句。耿氏的英譯竭盡修辭之能事,以期信達雅之目標。此文顯示對翻譯該書重要問題的考慮和做法,對中文英譯極具貢獻。
第五篇〈《背海的人》中的和聲、對位與變奏〉,是鄭恆雄分析《背海的人》的第三篇論文。此文承接「一論」〈文體的語言的基礎──論王文興的《背海的人》的〉(1986)、「二論」〈從記號學的觀點看王文興《背海的人》的宗教觀〉(1987),窮究該書語言的音樂性結構。前二論寫於僅上冊出版時,「三論」發表於二〇一〇年「演繹現代主義:王文興國際研討會」,已是下冊問世後,故此一「三論」能涵蓋上下兩冊,並依據下冊內容補充、修正前此二論。「三論」以西方音樂理論分析小說上冊的人物對話和下冊的情節變化。鄭氏認為上冊的人物交談,一如男女混聲合唱,男女人物角色可分別視為女高音、女中音、女低音、假聲男高音、男高音、男中音、男低音,又分析上冊「嘲諷交響樂」四樂章混聲合唱的具體表現。就情節設計而言,下冊可視為上冊的「變奏」,由上冊的五主題衍生為下冊的十變奏。因文首對西方樂理詳細介紹,故讀來不致艱深難懂。此篇長文主要針對該書音樂性之討論,極具獨創性,是瞭解其中音樂結構與主題不可不讀之文。
第六篇〈一個人的獨白──王文興《背海的人》「爺」的語言探析〉,為洪珊慧於二〇一〇年「演繹現代主義:王文興國際研討會」的論文改寫。「獨白」是王氏以表演藝術而文學轉化的常例,「語言」又每為他的爭議之最。此文相當程度為王氏小說語言辯解,亦即賞析創作「自由」之於文本實踐的語言審美所在。作者援引王氏視南方澳╱深坑澳漁港為一理想的天然圓形舞台之說,進而論辯主角「爺」以第一人稱獨白體貫穿全書的藝術性,換言之,是小說家於深坑澳這「海上大舞台」進行「一人多角」的聲音敘事,以致形成眾聲喧嘩、多音交響的豐富性。「爺」從頭至尾主宰式的存在,敘述聲音常一人分飾多角,或喬裝變聲為廣播電台男女主播的聲音,在個人私語與公眾傳播開講之間傳遞曖昧,游移於變男變女變變變的角色性別轉換,辯證著天人之際的問題。另一方面,是「爺」本人對生、老、病、死、宗教信仰、現代詩……等議題長篇大論的哲學辯證。「爺」的發聲,不僅僅是自言自語的夜談,亦為放逐於中心之外的深坑澳,一種個人自由意志之闡述。此文由形下技術層面的操作而歸結形上精神意境的嚮往,可窺王文興其人的終極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