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朱子的窮理工夫論(摘錄)
本章旨在勾勒朱子工夫論的輪廓,測定其主調和要義,並論證:朱子工夫論的整體特性應以「窮理」觀念來表示。本章一共四節:第一節剖析「工夫」與「工夫論」的涵義。第二節闡述工夫論的理論功能與工夫論分歧的成因。第三節交代朱子工夫論背後的道德哲學前提:吾人並不具備一個本然純善的「道德本心」,換句話說,「心」本身是可善可惡的(善惡上中性)。因此在工夫論上,朱子不以「求放心」或「存心」(此「心」為朱子所理解的可善可惡之心)為已足,而必強調「窮理」,以「理」去規範「心」的活動,工夫樞紐因而落在窮理上。第四節根據幾個主要觀念,包括「格物」、「窮理」、「致知」、「涵養」、「省察」、「敬」等,勾勒朱子工夫論的輪廓,從而分析窮理工夫論的要義。
第一節 工夫與工夫論
如所周知,早期儒家哲學裡並未出現「工夫」(或「功夫」)概念。但我們不應忽略的是,先秦儒文獻中某些意謂「方法」的「方」字、「道」字,其實也表達了後世「工夫」概念的涵義之一:修養方法。例如「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的「方」字(《論語.雍也》),以及「不動心有道乎」(《孟子.公孫丑上》)和「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其身矣」(《孟子.離婁上》)的「道」字等。然而,「工夫」概念意蘊豐富,「修養方法」實不足以盡之。我們只需看看《朱子語類》開頭數卷:
某年十五六時,讀《中庸》「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一章,因見呂與叔解得此段痛快,讀之未嘗不竦然警厲奮發!人若有向學之志,須是如此做工夫方得。
古人學問便要窮理、知至,直是下工夫消磨惡去,善自然漸次可復。
要驗學問工夫,只看所知至與不至,不是要逐件知過,因一事研磨一理,久久自然光明。如一鏡然,今日磨些,明日磨些,不覺自光。若一些子光,工夫又歇,仍舊一塵鏡,已光處會昏,未光處不復光矣。且如「仁」之一字,上蔡只說知仁,孔子便說為仁。是要做工夫去為仁,豈可道知得便休!
古人自能食能言,便已教了,一歲有一歲工夫。到二十時,聖人資質已自有十分。
以上四段引文中,「做工夫」和「下工夫」一共出現三次。明顯地,當中的「工夫」不可譯成「修養方法」或「方法」—「做方法」或「下方法」是說不通的;譯成「修養」則相對順適得多。又如第三段引文,「工夫又歇」,顯然亦不能說成「方法又歇」,說成「修養又歇」則可。唯一勉強可以說成「方法」的,是第三段引文首句「要驗學問工夫」。孤立地看(即抽離於上文下理),說成「要檢驗學問方法之有效與否」,也說得通。但同一段話,下面還有「工夫又歇」、「做工夫去為仁」,則整體地看,首句「要驗學問工夫」,便理應說成「要檢驗修養成果或修養進境」。此「修養成果」或「修養進境」一義,即可通往最後一段之「一歲有一歲工夫」:一歲有一歲的修養(涵「成果」或「進境」),至二十歲時,已然累積了不少「聖人資質」。若說成「一歲有一歲方法」,則全不可通。
在上述引文的脈絡下,「工夫」皆可作「修養」解。王雪卿有《靜坐、讀書與身體:理學工夫論之研究》一書,其〈導論:靜坐、讀書與身體〉開首即說:「『工夫』在東方哲學的用法中涵義相當豐富,它可以被視為『修養』,但似乎又比『修養』一詞多了些宗教神秘氣味。它不見於先秦儒家,大致上要到宋代以後才逐漸出現在儒門典籍,成為一種重要的文化現象,明代以後學者使用此一詞語更是翕然成風。」
那麼,能否乾脆使用「修養」來代替「工夫」、用「修養論」來代替「工夫論」?筆者認為,這得視乎每位作者在不同情況下的論述性質和論述目標而定。以本書為例,讀者如將其中的「工夫論」理解為「修養論」,亦未嘗不可。但必須知道,這種代換只是一種方便,即以今人所容易理解的概念,去領略陌生的古代概念。我們須先了解,「工夫」的涵義實有越出「修養」所表達者,方能不帶有誤解地行使這種方便或善用這種彈性。正如前引王雪卿所指,「工夫」「可以被視為『修養』」,這個「可以被視為」,即顯示一種審慎態度。
事實上,近年來不斷有學者試圖揭示和釐清「工夫」(或「功夫」)所蘊含的豐富意義,避免做過分簡化的現代翻譯。例如楊儒賓說:「工夫是一種有意識的行為,它通常需要花費較長的時間,才可以精熟,最後達到預期的境地。有意識、時間、精熟、目的可以視為工夫的四要素。在今日的日常用語中,『工夫』一詞仍有此涵義。放在理學的脈絡中看,工夫也是指一種自覺的道德實踐,學者需要花時間不斷地從事道德的工作,仁精義熟,最後預期可以達到人格的大而化之之境。」而就筆者所知,更仔細的討論,則數倪培民的〈將「功夫」引入哲學〉一文。
該文先以溯源的方式,闡明「功夫」概念的原初義與引申義。這個出現於魏晉時期的詞語,「它起初指的是『工程』和『夫役』,或在某件事情上所花的時間和努力」。而其引申義則主要有兩個,其一是「指稱做某件事情所需要的能力、才藝和造詣,也稱為『功力』」,其二是「指做某件事情的方法,也可稱為『功法』,如程頤將『窮理』看作『知命盡性的功夫』,陸九淵所謂的『易簡』功夫等。在『功法』這個意義上,『克己』、『集義』、『滅人欲』、『主敬』等等都可以說成是功夫」。這裡的「功法」,即相當於前面說的「修養方法」。
接著,該文即根據「功夫」概念在宋明儒中的使用情況,指出「功夫是一個三維合一的概念」:
從「功力」的角度看,功夫是本體的性質,是通常需要長時間實踐修煉、有恰當的方法指導而獲得或者開發、彰顯的才藝、能力。從「工夫」的角度看,功夫是有恰當的方法指導,為了獲得才藝、能力而進行的實踐修煉。從「功法」的角度看,功夫是為了獲得才藝、能力而進行長時間實踐修煉的方法。
「功夫」概念的三個維度,就是「才藝、能力」、「實踐修煉」和「方法」。先說前兩維(其中第二個維度,此下將改稱為「修養活動」)。回看前引四段《朱子語類》,我們發現,「修養活動」一義當為最基本:「做工夫」、「下工夫」很自然應該理解成「從事或進行修養活動」,而「工夫又歇」自然亦表示「修養活動」的中斷。至於「要驗學問工夫」,筆者理解為「要檢驗修養成果或修養進境」,成果、進境即通於倪培民所說的才藝、能力。而由於它們之獲得乃本乎長時間的修養活動,可見「修養活動」一義仍為根本。正如朱子說古人「一歲有一歲工夫」,至二十時已積累相當程度的「聖人資質」,這裡的「工夫」固可以「功力」解釋,但毫無疑問,「一歲有一歲功力」亦必須建基於「一歲有一歲修養」。
至於「方法」一義,在那四段《朱子語類》裡,卻未見明確對應。雖然倪培民接連舉出「克己」、「集義」等一系列概念,表示它們「都可以說成是功夫(功法)」,道理上也說得通,但似乎仍欠確鑿的文本證據。他又提到程頤和陸九淵(字子靜,號象山,1139-1193)的說法。關於程頤,筆者粗略翻查過,並未發現其有「知命盡性的功夫」之語。至於陸九淵的「易簡工夫」,則顯然來自其鵝湖詩中「易簡工夫終久大,支離事業竟浮沉」一聯。然而,這個「工夫」實在不應理解為「方法」(或用倪培民的術語:「功法」)。一來,「易簡工夫」乃對應「支離事業」,要是「工夫」意謂「方法」,則與「事業」不匹配。「事業」帶有「實踐」之意,則「工夫」亦當理解為「修養活動」,方為相稱。二來,說一種方法「終久大」是費解的。是故,陸九淵實際想表達的意思應該是:一種易簡的修養活動終可持久並取得豐碩的成果(終久大)。
然則,宋明儒文獻裡到底有否「把工夫視作修養方法」的用例?如果有,是在什麼情況或話題下?誠然,這個問題的圓滿解答,端賴我們對宋明儒文獻(起碼是其哲學文獻)做大規模的檢視和爬梳,本身足以自成一項獨立研究,非筆者目前所能處理。但筆者發現,《朱子語類》有兩段記載能提供有用的線索,特可注意:
學者議論工夫,當因其人而示以用工之實,不必費辭。使人知所適從,以入於坦易明白之域,可也。若泛為端緒,使人迫切而自求之,適恐資學者之病。
倪求下手工夫。曰:「只是要收斂此心,莫要走作,走作便是不敬,須要持敬。堯是古今第一箇人,《書》說堯,劈頭便云『欽明文思』,欽,便是敬。」問:「敬如何持?」曰:「只是要莫走作。若看見外面風吹草動,去看覻他,那得許多心去應他?便也不是收斂。」
先看第二段,問者求「下手工夫」,朱子答以「收歛此心,莫要走作」,這是修養活動的具體操作方法。依筆者之見,倘若「工夫」的基本義是「修養」,則嚴格說,問者所求的其實是「工夫如何下手」—修養活動當該如何操作。惟問者卻乾脆稱之為「下手工夫」,可見在這種話題下,「工夫」便呈現出「方法」一義。而這種話題,實即「工夫論」的話題。朱子雖未使用「工夫論」一詞,但從第一段引文的「議論工夫」來看,他對「工夫論」一詞當可首肯。「議論工夫」或說「工夫論」,其核心工作即「因其人而示以用工之實」,「使人知所適從」。「用工之實」,即相當於「下手工夫」,指修養的具體操作方法。這便等於說:工夫論(議論工夫)作為一種由對於工夫的自覺反思而成的談論、論述、議論,其主要的探討對象,就是修養方法。
是故對於剛才的問題,我們可這樣回答:「工夫」概念在宋明儒的哲學文獻裡,至少有些用例,呈現「修養方法」之義;此「方法」義,很可能即在工夫論(議論工夫)的語境下彰顯。綜上所論,筆者由是斷言:「工夫」概念本身涵義豐富,而以「修養」(修養活動)為其基礎義,惟在「議論工夫」的語境下,「工夫」則特指「修養方法」。本書研究朱子的工夫論,亦將以「朱子提出的修養方法」為探討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