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論(摘錄)
自十八世紀以來,西方的歷史家之間流行著一種思想習慣,即是,他們把人類歷史看成一個連續不斷的發展,這一發展是與時代精神諧和的。這些歷史家往往以為歷史底發展總是向前進步的。在研究歷史的時候,歷史家把西方社會作起點,由此起點再追溯過去;並且又把西方社會當作以前一切歷史發展所趨向的目標。世界全部的歷史事件,西方歷史家總好冠以「古代史」和「中古史」等等名稱。照西方歷史家看來,這些階段的歷史,不過是歐洲歷史底開場白而已。歐洲歷史有如大海。世界底歷史事件之趨向歐洲歷史,宛如百川之奔赴大海。在哥白尼(Copernicus)以前的人,認為地球是宇宙底中心。同樣,許多西方歷史家拿直線概念來解釋一切時期和民族底歷史事件。照這些歷史家看來,無論歷史事件是發生於紀元前第四紀的中國或墨西哥也好,或者發生於紀元後十九世紀的中國或墨西哥也好,都是一個單獨而一貫的歷史發展過程之一部分。而這一個單獨而一貫的歷史發展之過程,是導向西方世界近代史的。
西方許多歷史家對於歷史的這種看法,是以自我為中心的看法。可是,近百年餘來,西方歷史家紛紛逐漸放棄這種看法。因為,新的史料或史蹟不斷發現。這些發現,使年代悠久而被人遺忘的歷史之真象大白,並且使歷史家明瞭,直線式的歷史概念,與歷史事實是不符合的。
從一方面看來,我們說人類底歷史是一繼續不斷進步的過程,這種想法是不正確的。誠然,在歷史上某些區域於某些階段中產生我們平常所說的文明或文化。可是,這些文明是有著時空限制的。至少,在某些階段和區域裡文明興起;在另外的階段和區域裡文明則衰亡。在尼羅河流域,有一種文明發祥,並且在那裡繁榮滋長,擴張到尼羅河流域兩旁。但是,這一文明,從來沒有擴張到英國,或中國,或祕魯。經過約短短的三千年以後,這一文明逐漸消亡,只餘其獨有的特性;到了最後,尼羅河流域已不復能說是文明世界了。起源於希臘羅馬的文明也是如此的。這一文明,在紀元後一世紀,擴張於地中海沿岸、中東,以及西歐;可是,到了後來,卻分崩離析;且起而代之者,為黑暗時期。黑暗時期,從第五世紀延長到第九世紀。相似的黑暗時期,往往發生於其他文明之前,或者緊隨於其他文明之後。
這種事實,使得許多現代史家認為文明底發展,並非繼續不斷地前進:文明是在某些地域某些階段興起,然後暫時沉降,以待再起;或者,根本就歸於消滅。
同時,近代的許多發現更強有力地證明,在遙遠的過去時間和國度裡,有許多別的社會,這些社會裡的生活經驗與我們也是相似的。
所以,我們要把西方文明看作是許多已經存在或此時尚屬存在的許多文明之一,正如我們認為地球是圍繞著太陽而運行的九大行星之一。
我們這樣認識歷史,並不等於否認歷史可能進步。第一,每一文明底本身即表示其在長久歷程中不斷進步。即使一個文明死亡了,它所產生的那些有價值的創造品,例如技術、宗教、科學、藝術,都遺留下來,並且為繼起的文明所採用。我們西方文明在道德、哲學、建築、文學、政治和法律等等方面,承繼自古代希臘和羅馬之處簡直太多了。
每種繼起的文明較前一種文明更能控制人文和自然的環境,結果,帶來更大的繁榮,以及更大的精神的和美術的成就。
我們對文明持這種看法,並不貶抑個人或民族,並非把他們看成沒有生命的工具,隨著命運支配,以致人為的努力歸於無用。歷史中充滿了許多民族和領袖的例樣。這些人,憑著他們底堅決意志改變了歷史底行程,中止了文明底衰亡,或者把文明帶回偉大的境域。
既然我們已經發現各種不同的文明生活中有某種相似之處,於是我們也就可以尋出我們底西方文明未來的端倪為何。我們把西方文明底某些方面,例如美術,或經濟,或政治上的特徵,與其他文明加以比較,我們便不難審斷西方文明究將如何趨歸。
有些學人提出種種學說,認為在每種文明中,一切形式的藝術之發展都得經由相似的階段;例如,要經過古代的階段,再到典雅的階段,然後到達衰落的階段。
有一位歷史家客觀地拿歷史上的事實與這些學說對照。結果,他認為各種文化底藝術系統之間,無論在大的地方或小的地方,確乎有許多相似之處。社會學家索若金(Sorokin)說:「一切藝術系統底發展之主要的階段都是相同的。這些階段所產生的一連串的結果也是一律的。所以,一切藝術系統發展底曲線,在實際上,具有相同的形態。」這位歷史家強調地說,如果我們贊同索若金底意見,那末我們還會了解各種藝術系統間的相似之點是頗多的。
我們在上面所說的,限於文明之美術的表現方面。當然,文明之美術方面的表現,是可以表現歷史中美術思想的。除此之外,許多學人又把西方文明現在所面臨的危機,在一切方面與較廣的歷史背景作比較,又與其他文明所有的經驗作比較。這些學人藉著這種比較方法來估量西方文明現在的危機為何。這些學人所創立的學說已經引起我們這個時代廣泛的注意。因為,這些學說激引許許多多人注意,使他們在本能上覺得這些學說觸及西方文明所面臨的危機問題之核心:我們從歷史能夠看出西方文明未來的端倪麼?
作者在本書不擬一一檢討這些學說。這一類底工作已由學養較優的學者做過。(註:索若金近著《危機時代的社會哲學》(Social Philosophies of an Age of Crisis)一書,對於我們這個危機時代的幾種哲學曾加詳細而徹底的檢討。我們以後有機會要時常提到。)同時,如果作者一一檢討這些學說,那末寫起來一定很多,可以成一部百科全書。這不僅給予讀者的負擔太重,而且本書就會成為一部廣泛的理論性的著作,結果只有少數知識份子才讀得懂。這不是作者寫此書之本意。因為,這樣的純理論著作,並非現時最需要的。現時所最需要的著作是忠實地表白我們西方文明底歷史任務,以及西方文明可能的發展為何。本書底目的就是要把這方面的事理表達出來。如果我們希望這種工作能獲致美滿的結果,那末我們底討論必須在一定的範圍以內進行,而且所用的文字必須是西方世界一般人所能了解的。
因著上述的種種理由,作者在本書所論評的,只限於似乎比較重要的題材,即是,對二十世紀西方文明底危機所作的幾種歷史解釋。我們之所以要論評這幾種歷史解釋,一方面是由於這幾種歷史解釋底內容有價值,另一方面是由於這幾種歷史解釋對於我們這一代人底心靈有其影響。至於別的著作或學說,只有在其與我們提出一般論證相干時,我們才提到它。復次,我們引證別人在學理上的貢獻時,完全保持信賴的態度:我們認為他們底結論是經過嚴格考驗的。一旦我們有了這些合理的根據以後,我們便要據之以盱衡今日的現勢,並預測世界底未來。
在實際上,本書是首先試行發現文明興衰底某些特徵(第一部)。其次,我們要依據這些知識來估計目前的現況(第二部)。最後,我們要預測西方文明之未來(第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