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心樂事──汪其楣觀劇閒散筆記(平裝版)

汪其楣 著

本書收錄資深戲劇家汪其楣有關臺灣戲曲演出的劇論散文──一個學者和導演的觀劇「證據」。其中保留了歷時三十餘年的現場戲劇經驗,對於作者與喜愛戲劇的觀眾來說,藉由她筆下的歷歷如繪再現當年情景,同為一難得之賞心樂事!

作者析論劇本及評介演出的文章收在「案頭」和「場上」的第一輯中,如《牡丹亭》、《西廂記》、《新繡襦記》等;自己親身參與的演出工作,如導演、編劇或藝術指導等任務,則收錄在「燈亮」和「燈暗」的第二輯部份。而作者曾親近相處的梨園前輩,如梁秀娟、徐炎之、侯佑宗、孫元彬、孫元坡的傳承用心和充滿智慧的語言,以及對一代藝術導師俞大綱的紀念,則收錄在「懷念」、「希望」第三輯文章中。

除京劇和崑曲之外,書中也觀察南管、歌仔戲、豫劇、秦腔、黃梅戲和藝霞歌舞團等演出。臺灣所培養的第一代名角如徐露、郭小莊、王海玲、胡陸蕙、朱陸豪等的技藝情貌,和各個劇種在台前台後演練與經營的辛勤耕耘都展露在本書中。喚起的不只是過去,也對當下和未來有誠摯切身的提醒和呼應。

閱讀書評〈打開《賞心樂事》,看見汪其楣〉於「風傳媒」

汪其楣

臺大中文系畢業,美國奧立岡大學戲劇碩士。台灣資深戲劇家,舞台劇作品有《人間孤兒》、《大地之子》、《海山傳說.環》、《天堂旅館》、《記得香港》、《複製新娘》、《一年三季》、《招君內傳》、《浪漫傳奇拜月亭》、《月半女子月半》、《青春悲懷——台灣愛滋戰場紀實戲劇》,聾人手語劇《飛舞的手指》、《雕龍記》、《悠悠鹿鳴》、《我帶你遊山玩水》等,並親自演出《舞者阿月.台灣舞蹈家蔡瑞月的生命傳奇》、《歌未央-千首詞人慎芝的故事》,及《謝雪紅》這幾個各具特色的台灣女性。
著有散文集《海洋心情-AIDS文學備忘錄》,編著《歸零與無限-台灣特殊藝術金講義》、編繹校注慎芝及關華石手稿《歌壇春秋》,主編《戲劇交流道-劇本系列》、《現代戲劇集》和《國民文選-戲劇卷》。
曾獲1988年國家文藝獎戲劇導演獎、1993年吳三連戲劇文學獎、2004年賴和文學獎。

觀劇有門道/柯慶明
感恩與珍惜/汪其楣

案頭/場上

觀小陸光公演俞大綱先生《新繡襦記》──談角色刻劃與情境的建立
比較胡陸蕙的三個角色:木蘭.明妃.李亞仙
劇評三帖──《走路戲館》、《山裡話》、《吠月之犬》
小生觀點的女性情慾自主──以《西廂記》為例
日安.崑曲
纖柔狂放的靈魂──她的〈尋夢〉
為什麼還是《牡丹亭》?
泉州梨園戲──簡約見閎美
素面版畫中的繡像──評《徽州女人》
看戲去也──燕歌吳歈
秦聲秦態最迷離
導演歌仔戲大有可為
懷念那份甜蜜與溫暖──記徐露的《得意緣》

燈亮/燈暗

過程──側寫郭小莊
信心與自尊──我們的南管
貴在情趣──《長生殿》中的楊玉環
麗娘私戀
舞台上讀到胡雪巖
綿綿藝霞
追求完美.春美
《浪漫傳奇拜月亭》──導演也是幸福的觀眾

懷念/希望

《手眼身法步──國劇旦角基本動作》誌
鼓板動處心音傳──記侯佑宗老師
迴響聲中傾聽──梁秀娟、孫元坡談國劇的「新」與「變」
孫元彬與《鍾馗嫁妹》
看平劇是往前走的第一步
好好再唱幾百年
紅樓崑曲子弟戲
從崑曲談起──分享人類文化的無形資產

自序╱感恩與珍惜

我中文系同班摯友柯慶明,是臺大出版中心「現代主義文學論叢」系列主編,他內舉不避親,而且還是像當年的「班代」一樣,催促我把有關戲曲的文章整理出來。感謝慶明的美意,唸大學的時候我的興趣在小說,我曾悄悄對他說將來我要開「古今小說」這門課。他馬上更神氣地接口:「我要開古今戲劇!」嚇了我一跳,戲劇在我們求學生涯中接觸得不多,系上也只有「元明戲劇」一門課。沒想到多年後走上戲劇領域的是我,而慶明常開類似「古今小說」的課,都熱門極了,五百多個學生濟濟一堂,聆聽他講文學講人生,看了真令人感動。從我們做同學起,交情超過五十年,那麼這就算我在他的宏觀的文學論述之外,幫他備著的微觀筆記吧。也感謝臺大出版中心的女士先生們把我的這本書編得如此賞心悅目。

看著這些上下三十年的閒散筆記,發現自己真留下不少觀覽好戲的證據。說「證據」二字不為過,實因年代久遠,三、四十年前的觀劇經驗,未必都能夠完整記得,但讀到自己筆下的歷歷如繪,果真是難以磨滅的賞心樂事。

意外而欣慰的是我竟然描述了臺灣自己培養的第一代京劇名角的情貌,胡陸蕙、郭小莊、還有他們這一輩的「大師姐」徐露,足以與京劇分庭抗禮的豫劇皇后王海玲。不意外而深覺慶幸的是,由於在文化國劇組任教的緣分,結識梨園前輩,來自京劇世家的梁秀娟女士、孫元彬先生、孫元坡先生,教崑曲的徐炎之先生,鼓王侯佑宗先生,而且還有機會在他們身邊記下他們的「口傳心授」,他們開闊的視野,作育英才的胸襟。

早年看京戲的「大禮堂」不少,單面的舞台並不全然適合這劇種的表演美學。好歹有著「出將」「入相」上下舞台的兩道門,後台也有穿場,上有頂燈,左右有前區的面光,舞台前緣還有腳燈,才把服裝穿戴化妝都襯托得光鮮立體。禮堂的場子不大,不用麥克風或小蜜蜂的時代,真是聽得正好。不久後有了「國藝中心」成為長年演出戲曲的地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大概三百天都有戲看。五、六個不同的軍種附屬劇團,主要是京劇團,包括空軍的大鵬、陸軍的陸光、海軍的海光、聯勤的明駝、陸戰隊的飛馬豫劇隊,以及私立的復興劇校。一年到頭他們挑戰不同戲碼,輪流演出,歲暮還有特別加料的封箱戲好看。筆記也從京戲寫到崑曲,就是曾被花部取代的雅部,還有秦腔,還有梆子,還有崑曲在南方的親戚梨園戲,以及我們台灣盛行的歌仔戲等等。

國父紀念館、國家戲劇院等大型的劇場啟用之後,戲曲也在那裡演出,一切空間美感的秩序還重建不及,就開始自由發揮,並加強聲光諸種效果,至今依然。有時候變得很巨大,和精緻典雅的韻味距離越遠,好像也越用力了。是不是因此我的筆記就記得少了呢。這本書裡的閒散筆記,按照內容的性質分成三個部分,析論劇本及評介演出的文章收輯在前面,就用「案頭之書」和「場上之曲」來表示,簡稱「案頭」、「場上」。有著歷史人情和滄桑世態,也甚多少男之情和少女之愛,我喜歡講的《西廂記》和《牡丹亭》都在裡面。

凡是自己親身參與演出工作的就放在輯二,包括曾擔任編劇、導演、表演指導、藝術指導等各種任務的相關演出。排練場上,導演或舞監在呼喚全體,或提示演員時會說:「燈亮!」「燈暗!」這部分就用這兩個詞兒來標明吧。有《長生殿》,有《胡雪巖》,還有南管、藝霞、春美,和《拜月亭》。而發現我身在其中的,反而不願「說的比唱的好聽」,顯得篇幅較短,言語甚窮,是什麼沉默是銀的意味嗎?

第三部分,就是記下文前所提到的,我得以近身相處的前輩,和一些戲曲友好們,寫出我的懷念,和推廣戲劇藝術工作中的希望。「懷念」、「希望」就是這輯文章的名稱。

奇妙的就是,碰頭第一篇是談俞大綱老師的劇本和演出,那是一九七六年,我剛回國,他就約我去國藝中心,並且要我在文化藝研所開課,沒想到第二年他就去世了。這麼多年來,很多珠玉和泥沙都牽滾在戲曲的世界裡。而直到最後一篇〈從崑曲談起──分享人類文化的無形資產〉,前輩力挽狂瀾的身影又依稀浮現。我和同年代的許多藝術工作者一樣,年輕時從西方留學回來,學得專業本事,卻選擇依本土立命,繼傳統安身,多美好的過往啊,跟著前輩師長們,我在戲曲世界中開眼也開心,多年後拾掇這幾篇閒散筆記,懷抱曾有的激動,曾有的歡欣,曾有的期望。

小生觀點的女性情慾自主──以《西廂記》為例(摘錄)
 
在崑曲名齣〈佳期〉的演出中,讓人對紅娘牽線促成張珙與崔鶯鶯的歡愛,有著比一般戲曲、影劇的「紅娘」表現,產生更深刻奇特的印象。後世一般戲劇大多採取突顯紅娘慧黠真率的個性及表演,亦迴避少男少女情慾奔放的直接刻畫,故越來越形成紅娘為主角,鶯鶯為配角,紅娘的身段、唱腔越編越多,行頭也越換越漂亮,鶯鶯卻常以二、三旦扮飾,形同木頭美人。觀眾減少了對愛情戲中的女主角的關心,任憑張生、紅娘,外加小和尚使盡力氣的唱作表演,對演員是可能激賞的,對戲劇整體的感動卻不易產生。
 
而〈佳期〉中的紅娘,以崔時佩、李日華之《南西廂》第二十七齣〈月下佳期〉為藍本,做大同小異的演出,後者不疑為前段述所之轉變的始作俑者,與前者都似是轉型期中的尷尬產品;生、旦之間的紅娘,常像個巨大的電燈泡,或潛藏的第三者。
 
如崔李本〈月下佳期〉中,紅娘竟見證他倆私會時親密情愛的對話:(生見旦跪接介):「張珙有何德能,敢勞神仙下降。」以及「妾千金之軀……勿以他日見棄……」而且還身居主導地位地說:「你倆睡去吧。」難道她是「王婆」?
 
繼而在門外站崗時,她更唱出了他倆歡好時的艷詞名句:「花心輕摘,柳腰款襬,露滴枝頭牡丹開。」崑曲〈佳期〉中亦然:「花心摘、柳腰襬,露滴牡丹開。」
 
而奇特的是紅娘自認和張、崔是「三人行」,欲言又止地說:「起初有我」;無怪乎這位情竇未開,一知半解的丫頭,顯得如此世故、解事,以及露骨。也無怪乎崑曲舞台上張生還得把紅娘支開,騙說「那邊有人來了」,才把鶯鶯拉去後台的書齋中雲雨。
 
更別說這個被留在外面的紅娘,唱出她充滿偷窺感的:「一個半推半就,一個又驚又愛,一個嬌羞滿面,一個春意滿懷。……一個斜欹雲鬢,也不管墮折寶釵,一個掀翻錦被,也不管凍卻瘦骸。」以及讓觀眾對她也充滿偷窺感的:「教我無端春興倩誰排,只得咬、咬定羅衫耐。」
 
〈佳期〉中的最後一句,是張生對紅娘的評語:「這丫頭好生作怪呀!」只是他們倆之間的玩笑,卻更令人瞠目;如張與鶯鶯雲雨前的,張對紅說:「若不來,你就替一替。」雲雨後的:「我十分病已去了九分了,還有一分不去……這一分還在紅娘姐身上,承你不棄,一發醫了小生這一分何如?」
 
歷來為人讚歎或引人爭議的少男相思苦追、少女熱情回應,以致二人衝破禮教的婚前性行為,以及對性愛的大膽描寫,建立了《西廂記》的聲名遠揚。原本真情的寫實,是青春愛情的動人處,是文筆奔放與含蓄的分寸,亦是藝術價值之所在。若因油腔滑調而過熟,因迴護鶯鶯而夾生,這種過與不及,造成好色的張君瑞與好事的紅娘姐聯手,把鶯鶯給「做下了」的印象,委實可惜。
 
因此,值得重閱王實甫的《西廂記》,討論一下崔鶯鶯這個女主角的戀愛及情慾自主,並以小生張珙的情感和觀點為出發。藉以解決某些讀者或觀眾多年來看戲和閱讀間的困惑。也希望為長年掩蓋在紅娘俏麗身影下,冷若冰霜、艷若桃李、熱情如火的鶯鶯小姐稍稍平反一下。
 
《西廂記》的愛情,出於張君瑞的主導,是極有層次的進展。遇到鶯鶯之前的張生並無重要的人生目的,可以成天觀光,處處遊逛,多的是閒工夫,「將迴廊繞遍」不說,還「數了羅漢,參了菩薩,拜了聖賢。」時間多的近乎無聊,但一當他「撞著五百年前風流業冤」,就改變了他的一生。對崔家小姐一見鍾情後,細細端詳這美好的對象的姿態笑顏,再第一次聽到她開口,他竟脫口而歎說:「我死也。」(以閩南語發聲,則更傳神)。到了小姐離去後,眼前的景物不一樣了,他不僅看到了更多的細節,看到了布滿落花的軟泥上的小腳鞋印,還看出腳印中的心事,他更看出佳人已去的只有鳥雀喧的「空」庭園,以及阻礙他的「門」、「牆」,不幫忙的「天」,還有惹他心猿意馬的垂楊、桃花種種。於是他的生活型態、優先順序都被擾亂了,他不去找朋友了,不去考試了,也中止了往京師的旅途,他決定在這裡住下,搬出旅舍,借住普救寺,與初遇的美人為鄰。他未必要採取什麼行動:「雖不能勾竊玉偷香,且將這盼行雲眼睛兒打當。」但願可以多看她幾眼,說不定有機會對她放電。
 
但是在張生的眼中,小姐對他也是有意思的。初遇時他就覺得鶯鶯對他「眼角留情」,「臨去秋波」。夜裡在花園牆邊偷聽到鶯鶯燒香禱告中的歎氣,他就說「小姐倚欄長歎,似有動情之意。」真是把她的一舉一動都解釋成與自己有關。所以他的多情使他思緒起伏、思想快速;見到紅娘和長老談話時,他覺得這個聰明伶俐的大人家丫環舉止端莊,不過還是偷瞟了他一眼,於是戀愛中的男孩想得又快又遠:「若共他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他疊被舖床。我將小姐央,夫人央,他不令許放,我親自寫與從良。」這突如其來的一段令人忍俊不禁;唱詞中虛擬的情境與歷程相當實際,張生思想的本質是善意、正經的,然而姑爺身分根本還無從建立,他對小姐親密關係荒唐遐想,竟成為將來放丫環從良的空幻依憑!實在太滑稽好笑了,然而此處的天真、大方平衡了他厚顏以追薦父母為由要求擠進相國夫人小姐的道場,(還做「哭科」)。也在他魯莽到紅娘跟前自我介紹生辰籍貫,並強調未婚身分時,獲得瞭解。更在他初次發作相思苦:「一萬聲長吁短歎,五千遍倒枕搥床」時,也獲得同情。
 
張生的感情,其實是受到鶯鶯顧盼與鼓勵。他的自我介紹是重要進階之一,在女孩子心中種下情苗,果然鶯鶯笑著說:「休對夫人說。」從此她有祕密了,而守密是心事的前兆,是行動的開始。他倆的隔牆對吟是重要進階之二,張珙彬彬表態:「月色溶溶夜,花陰寂寂春,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鶯鶯卻大膽剖露心跡,直接對話:「蘭閨久寂寞,無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應憐長歎人。」
 
而因為詩歌是透過形式包裝的語言,比現實生活的日常表達較精緻也較間隔,張珙這傻角果然被她的捷思、音律、吐字所吸引而讚嘆,當他要爬牆過去見面說話時,少女激越的情懷又在瞬間被打斷,鶯鶯隨紅娘離去,只留下她的回顧,更留下孤寂、冷清長夜裡的張生。他的靈魂已全然被愛情統御,心情幽然,但「怨不能,恨不成,坐不安,睡不寧。」他睡不著的夜晚有時介乎夢與醒之間,仍然痴傻地問:「今夜甚睡到我眼裡呵!」他帶著對未來模糊的美滿遠景的嚮往,安慰自己。而那首鶯鶯的詩讓他對這份可望不可即的感情加以肯定,「一天好事從今定,一首詩分明照証。」並且鼓勵自己專心一意地積極展開追求行動。
 
這個戀愛中的男孩,在道場法事中很受人注意的「忙了一夜」,點燈、燒香、跑前跑後,只不過在這個公開的場合、難得的機會,好好表現、多多相處。而且奇妙的是劇作家筆下所有的老少和尚,都跟他一樣「懊惱心焦」,看美人鶯鶯看得舉止失常、神魂顛倒。但這一晚非常不嚴肅的法事還是很快的結束了。
 
張珙雖再三覺得「那小姐好生顧盼小子。」他倆的愛情在目前的局勢下仍是停滯不前的僵局。小姐身邊有紅娘,後面有老母,張生似乎隔牆須止,再逾越就不行了。關係無法發展的時候,外在危機出現,給了小生變成救美英雄的機會。也就在鶯鶯同時「睡不安,坐不寧,登臨又不快,閒行又悶」之時,孫飛虎搶親來也。
 
崔小姐心理上、情緒上的僵局也急欲打開,她自己先建議「不如將我與賊人,其便有五:」云云,後又自提退賊懸賞,自願嫁給退賊有功的人。而長老一宣布,張珙立刻「鼓掌上」。他在小姐的期盼下充滿自信,處處用心,小姐背云:「但願這生退了賊者。」而且張生也得意地說:「休諕了我渾家。」
 
危機解除後,張珙順理成章地想做新郎,他興沖沖洗臉打扮,「皂角也使過兩個,水也換了兩桶。」還要問紅娘他的裝扮如何?結果打扮過度標準,像畫報上的名牌模特兒一樣,「油耀耀花人眼睛,酸溜溜螫得人牙疼。」
 
張生帶著歡喜和憧憬前去赴宴,他的心上人也一樣盼望與他正式相見。只是崔老夫人變卦賴婚,兩個年輕人聽到「兄妹之稱」後,當席變臉。心灰意冷的張生悲憤尋死,被紅娘勸止,於是他展開有逾越意圖的熱烈追求。首先他把心愛的寶琴拿出來,拜託琴能為他傳達心聲,助他發揮琴藝,完成打動小姐的大功。聽琴的鶯鶯果然掉了眼淚,並對他表露願效鸞鳳的真心。病懨懨的男孩則再做詩寫信,正面示愛,側面哀求,終於也等到了小姐的回音。只是小姐在紅娘面前正經八百地發了脾氣,紅娘先傳回絕望的訊息,張生還在哭哭鬧鬧中打開了回書,就是:「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的名句。他自有最樂觀的解讀:「小姐罵我都是假,書中之意,著我今夜花園裡來,和她『哩也波,哩也囉』哩。」
 
這次後花園之約他受挫得更慘烈。好不容易捱到了天黑,他跳過牆去摟抱在那裡燒香的鶯鶯,就被突然翻臉的女生狠狠修理了一頓。回來後他更氣的半死不活,照紅娘說法是沒什麼希望了,「準備著寒窗守十年寡」,但張生仍不死心。他雖吃了記悶棍,受了一場排喧,但對於少女情緒的反覆,言行的驟變,他是忍氣吞聲,全無抗議。鶯鶯臨下場前又冷又狠的正經話,被熱情沖昏了頭的張生,並不當真,另方面彷彿也對少女心口不一,頗能體諒。他只有在鶯鶯離去後,悻然無奈地自言自語:「你著我來,卻怎麼有偌多說話!」以及回來後,他這個太醫治不好的病更重了,哀歎怒憤中說著男孩子私底下放肆的粗話:「除是那小姐美甘甘、香噴噴、涼滲滲、嬌滴滴一點唾津兒嚥下去,這屌病便可。」
 
而對於紅娘,張珙從無半點沾惹之心,他求啊拜啊都來不及,被整的最慘的時候,也不過是恨恨地說:「害殺小生也!我若是死呵,小娘子,閻王殿前少不得你做個干連人。」而紅娘覺得「普天下害相思的不似你這個傻角。」她的確也被他的真情、癡心,涉及小姐的動情而說服了,她又再度伸出援手。
 
《西廂記》的第四本,就是小姐親臨西廂,與張生歡好的重頭戲。也是戲曲劇作家在父權的壓制下,仍生龍活現地為情慾自主的少女,刻劃出她應該擁有的美好經驗。在此所謂父權,由崔老夫人代行,她口口聲聲「相國之女」、「辱沒了俺家譜」、「辱沒了父親」等語,和牡丹亭中杜麗娘的媽媽能夠體會「女孩家長成自有許多情態」的態度完全不同。年輕的男孩對於小女友時好時壞的反覆脾氣,其實是不了解的,故時下以「晴時多雲偶陣雨」來自訴對小姐甜蜜又無奈的忍受。在全本《紅娘》的戲劇舞台上,觀者亦常不解崔大小姐三番四次的斥拒,何其多,又何其折磨人也。但若回到以小生觀點為出發,尋求崔鶯鶯情愛眷顧的戲劇路線,則鶯鶯的又想要又怕受到傷害的心情與表現,即一目了然。
 
父權、母權高懸的外在環境,身旁的助力與阻力(皆來自紅娘,她必須在貼身丫環面前維持尊嚴及顏面),都不是鶯鶯輕易可變更的。當她對於對象張生的認知與考核,在他一次又一次的表態和窮追不捨的過程中加深、提高。她對於自身的情感及慾求也在她一次又一次欲得還拒、欲拒還迎中更為飽滿、透明。崔鶯鶯對張珙的探索、互動關係,其實也是她自我的瞭解與對話的關係。「Interpersonal」到「Intrapersonal」,後者越明顯,越有助於前者的完成。鶯鶯認清了自己,認識了對方,並認同了相偕相歡的情愛方式後,她就決定要採取行動了。她的計畫是寫一個有密碼的藥方,告知情郎夜半的幽會,而且她堅定、毫無退路地與紅娘完成計劃,她是帶著自己的枕頭、被窩去的。張生歷經挫折之後,較為審慎、文雅。一方面擔心老夫人門禁難克,紅娘給他打氣,要他加油。另方面他也盡量安適地在這靜靜良夜,寬心平和地等待小姐光臨。張生比較成熟了嗎?起碼在今夜。他是的。女友出現之前,有機會細細刻劃他的多情思、好性情。
 
崔、張、紅三人同時在場的時間甚短,紅娘簡約地敲門,送小姐進入,張生簡約感謝,紅娘退,台上只剩他們倆。而一反赴崔老夫人宴前的猴急,亦不同於前幾次見面時的生猛,小姐已到眼前,而且她自己來的,於是張生跪下來仰慕他的愛人:「張珙有何德能,感勞神仙下降,知他是睡裡夢裡!」鶯鶯雖害羞,但她所有的半推半就、測驗試探已在進門之前結束了。她讓他把「鈕釦兒鬆,縷帶兒解」,與他「軟玉溫香抱滿懷。」性不是她的奉獻,不是他的征服,他倆魚水和諧,用身體相愛。事前不以性為工具,未談條件,不求保證。而事後張生再度下跪,向完成身體歡愛的伴侶道謝,「張珙今日得就枕席,異日犬馬之報。」鶯鶯對這個人,這份情愛關係是肯定的,方在此時提出永久之契,「此身皆託於足下,勿以他日見棄,使妾有白頭之歎。」他回答:「小生焉敢如此」。二人的平等關係,在雙方勇於表達感情中建立。他的滿意讓他覺得西廂小屋充滿了春天,她的滿意則表現在她當時宛轉依眷,以及接續不斷的,每晚去張生房中停眠整宿。小生觀點:「若不是真心耐,志誠捱,怎能勾這相思苦盡甘來。」而女生呢,鶯鶯和情郎的約會,使她「出落得精神,別樣風流。」當然, 孩子們的舉止, 在父母眼中是很容易看穿的。《西廂記》最後一個高潮戲是「拷紅」。紅娘辯論成功,責備出爾反爾的老夫人,大快人心外,也叫觀眾鬆了口氣,到底有情人終成眷屬。至於說後來有沒有在舞台上結婚給觀眾看,其實不重要了。
 
因此,〈長亭送別〉有絕佳的歌詞名句,〈猜寄〉有更多巧思,唯獨皆已無劇情上的危急,觀眾對角色已無懸掛。《西廂記》長篇醞釀的少年情愛,造成情境與角色的真實,他們兩個的幽會成不成,才幾乎是真正的、甚至唯一的關切。到了最後鄭恆製造波折種種,是否如金聖歎所言「一片犬吠」,也未必讓讀者產生嚴重的批判。反而感心於劇作者盡力排除阻力,成全他們的結合。讓小生不致「始亂終棄」,洗刷王魁、李益,甚至王金龍、鄭元和,還有秋胡、薛平貴、薛仁貴等角色帶給年輕情郎的污名。
 
更重要的是,戲劇中成全一個情慾自主的少女,違背家規禮教,與心上人私通歡會之後,可以遠離悲劇的「懲罰」,還是有「好下場」的。這才是對婚前性行為「除罪」的、無權威、無批判的性態度。只是在今日,除了帶自己的睡袋、牙刷(一如戲之中的「衾枕」)之外,還要帶唐、宋、元、明、清都還沒發明的保險套,這樣和男友過夜約會,比鶯鶯小姐計劃才更為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