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生觀點的女性情慾自主──以《西廂記》為例(摘錄)
在崑曲名齣〈佳期〉的演出中,讓人對紅娘牽線促成張珙與崔鶯鶯的歡愛,有著比一般戲曲、影劇的「紅娘」表現,產生更深刻奇特的印象。後世一般戲劇大多採取突顯紅娘慧黠真率的個性及表演,亦迴避少男少女情慾奔放的直接刻畫,故越來越形成紅娘為主角,鶯鶯為配角,紅娘的身段、唱腔越編越多,行頭也越換越漂亮,鶯鶯卻常以二、三旦扮飾,形同木頭美人。觀眾減少了對愛情戲中的女主角的關心,任憑張生、紅娘,外加小和尚使盡力氣的唱作表演,對演員是可能激賞的,對戲劇整體的感動卻不易產生。
而〈佳期〉中的紅娘,以崔時佩、李日華之《南西廂》第二十七齣〈月下佳期〉為藍本,做大同小異的演出,後者不疑為前段述所之轉變的始作俑者,與前者都似是轉型期中的尷尬產品;生、旦之間的紅娘,常像個巨大的電燈泡,或潛藏的第三者。
如崔李本〈月下佳期〉中,紅娘竟見證他倆私會時親密情愛的對話:(生見旦跪接介):「張珙有何德能,敢勞神仙下降。」以及「妾千金之軀……勿以他日見棄……」而且還身居主導地位地說:「你倆睡去吧。」難道她是「王婆」?
繼而在門外站崗時,她更唱出了他倆歡好時的艷詞名句:「花心輕摘,柳腰款襬,露滴枝頭牡丹開。」崑曲〈佳期〉中亦然:「花心摘、柳腰襬,露滴牡丹開。」
而奇特的是紅娘自認和張、崔是「三人行」,欲言又止地說:「起初有我」;無怪乎這位情竇未開,一知半解的丫頭,顯得如此世故、解事,以及露骨。也無怪乎崑曲舞台上張生還得把紅娘支開,騙說「那邊有人來了」,才把鶯鶯拉去後台的書齋中雲雨。
更別說這個被留在外面的紅娘,唱出她充滿偷窺感的:「一個半推半就,一個又驚又愛,一個嬌羞滿面,一個春意滿懷。……一個斜欹雲鬢,也不管墮折寶釵,一個掀翻錦被,也不管凍卻瘦骸。」以及讓觀眾對她也充滿偷窺感的:「教我無端春興倩誰排,只得咬、咬定羅衫耐。」
〈佳期〉中的最後一句,是張生對紅娘的評語:「這丫頭好生作怪呀!」只是他們倆之間的玩笑,卻更令人瞠目;如張與鶯鶯雲雨前的,張對紅說:「若不來,你就替一替。」雲雨後的:「我十分病已去了九分了,還有一分不去……這一分還在紅娘姐身上,承你不棄,一發醫了小生這一分何如?」
歷來為人讚歎或引人爭議的少男相思苦追、少女熱情回應,以致二人衝破禮教的婚前性行為,以及對性愛的大膽描寫,建立了《西廂記》的聲名遠揚。原本真情的寫實,是青春愛情的動人處,是文筆奔放與含蓄的分寸,亦是藝術價值之所在。若因油腔滑調而過熟,因迴護鶯鶯而夾生,這種過與不及,造成好色的張君瑞與好事的紅娘姐聯手,把鶯鶯給「做下了」的印象,委實可惜。
因此,值得重閱王實甫的《西廂記》,討論一下崔鶯鶯這個女主角的戀愛及情慾自主,並以小生張珙的情感和觀點為出發。藉以解決某些讀者或觀眾多年來看戲和閱讀間的困惑。也希望為長年掩蓋在紅娘俏麗身影下,冷若冰霜、艷若桃李、熱情如火的鶯鶯小姐稍稍平反一下。
《西廂記》的愛情,出於張君瑞的主導,是極有層次的進展。遇到鶯鶯之前的張生並無重要的人生目的,可以成天觀光,處處遊逛,多的是閒工夫,「將迴廊繞遍」不說,還「數了羅漢,參了菩薩,拜了聖賢。」時間多的近乎無聊,但一當他「撞著五百年前風流業冤」,就改變了他的一生。對崔家小姐一見鍾情後,細細端詳這美好的對象的姿態笑顏,再第一次聽到她開口,他竟脫口而歎說:「我死也。」(以閩南語發聲,則更傳神)。到了小姐離去後,眼前的景物不一樣了,他不僅看到了更多的細節,看到了布滿落花的軟泥上的小腳鞋印,還看出腳印中的心事,他更看出佳人已去的只有鳥雀喧的「空」庭園,以及阻礙他的「門」、「牆」,不幫忙的「天」,還有惹他心猿意馬的垂楊、桃花種種。於是他的生活型態、優先順序都被擾亂了,他不去找朋友了,不去考試了,也中止了往京師的旅途,他決定在這裡住下,搬出旅舍,借住普救寺,與初遇的美人為鄰。他未必要採取什麼行動:「雖不能勾竊玉偷香,且將這盼行雲眼睛兒打當。」但願可以多看她幾眼,說不定有機會對她放電。
但是在張生的眼中,小姐對他也是有意思的。初遇時他就覺得鶯鶯對他「眼角留情」,「臨去秋波」。夜裡在花園牆邊偷聽到鶯鶯燒香禱告中的歎氣,他就說「小姐倚欄長歎,似有動情之意。」真是把她的一舉一動都解釋成與自己有關。所以他的多情使他思緒起伏、思想快速;見到紅娘和長老談話時,他覺得這個聰明伶俐的大人家丫環舉止端莊,不過還是偷瞟了他一眼,於是戀愛中的男孩想得又快又遠:「若共他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他疊被舖床。我將小姐央,夫人央,他不令許放,我親自寫與從良。」這突如其來的一段令人忍俊不禁;唱詞中虛擬的情境與歷程相當實際,張生思想的本質是善意、正經的,然而姑爺身分根本還無從建立,他對小姐親密關係荒唐遐想,竟成為將來放丫環從良的空幻依憑!實在太滑稽好笑了,然而此處的天真、大方平衡了他厚顏以追薦父母為由要求擠進相國夫人小姐的道場,(還做「哭科」)。也在他魯莽到紅娘跟前自我介紹生辰籍貫,並強調未婚身分時,獲得瞭解。更在他初次發作相思苦:「一萬聲長吁短歎,五千遍倒枕搥床」時,也獲得同情。
張生的感情,其實是受到鶯鶯顧盼與鼓勵。他的自我介紹是重要進階之一,在女孩子心中種下情苗,果然鶯鶯笑著說:「休對夫人說。」從此她有祕密了,而守密是心事的前兆,是行動的開始。他倆的隔牆對吟是重要進階之二,張珙彬彬表態:「月色溶溶夜,花陰寂寂春,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鶯鶯卻大膽剖露心跡,直接對話:「蘭閨久寂寞,無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應憐長歎人。」
而因為詩歌是透過形式包裝的語言,比現實生活的日常表達較精緻也較間隔,張珙這傻角果然被她的捷思、音律、吐字所吸引而讚嘆,當他要爬牆過去見面說話時,少女激越的情懷又在瞬間被打斷,鶯鶯隨紅娘離去,只留下她的回顧,更留下孤寂、冷清長夜裡的張生。他的靈魂已全然被愛情統御,心情幽然,但「怨不能,恨不成,坐不安,睡不寧。」他睡不著的夜晚有時介乎夢與醒之間,仍然痴傻地問:「今夜甚睡到我眼裡呵!」他帶著對未來模糊的美滿遠景的嚮往,安慰自己。而那首鶯鶯的詩讓他對這份可望不可即的感情加以肯定,「一天好事從今定,一首詩分明照証。」並且鼓勵自己專心一意地積極展開追求行動。
這個戀愛中的男孩,在道場法事中很受人注意的「忙了一夜」,點燈、燒香、跑前跑後,只不過在這個公開的場合、難得的機會,好好表現、多多相處。而且奇妙的是劇作家筆下所有的老少和尚,都跟他一樣「懊惱心焦」,看美人鶯鶯看得舉止失常、神魂顛倒。但這一晚非常不嚴肅的法事還是很快的結束了。
張珙雖再三覺得「那小姐好生顧盼小子。」他倆的愛情在目前的局勢下仍是停滯不前的僵局。小姐身邊有紅娘,後面有老母,張生似乎隔牆須止,再逾越就不行了。關係無法發展的時候,外在危機出現,給了小生變成救美英雄的機會。也就在鶯鶯同時「睡不安,坐不寧,登臨又不快,閒行又悶」之時,孫飛虎搶親來也。
崔小姐心理上、情緒上的僵局也急欲打開,她自己先建議「不如將我與賊人,其便有五:」云云,後又自提退賊懸賞,自願嫁給退賊有功的人。而長老一宣布,張珙立刻「鼓掌上」。他在小姐的期盼下充滿自信,處處用心,小姐背云:「但願這生退了賊者。」而且張生也得意地說:「休諕了我渾家。」
危機解除後,張珙順理成章地想做新郎,他興沖沖洗臉打扮,「皂角也使過兩個,水也換了兩桶。」還要問紅娘他的裝扮如何?結果打扮過度標準,像畫報上的名牌模特兒一樣,「油耀耀花人眼睛,酸溜溜螫得人牙疼。」
張生帶著歡喜和憧憬前去赴宴,他的心上人也一樣盼望與他正式相見。只是崔老夫人變卦賴婚,兩個年輕人聽到「兄妹之稱」後,當席變臉。心灰意冷的張生悲憤尋死,被紅娘勸止,於是他展開有逾越意圖的熱烈追求。首先他把心愛的寶琴拿出來,拜託琴能為他傳達心聲,助他發揮琴藝,完成打動小姐的大功。聽琴的鶯鶯果然掉了眼淚,並對他表露願效鸞鳳的真心。病懨懨的男孩則再做詩寫信,正面示愛,側面哀求,終於也等到了小姐的回音。只是小姐在紅娘面前正經八百地發了脾氣,紅娘先傳回絕望的訊息,張生還在哭哭鬧鬧中打開了回書,就是:「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的名句。他自有最樂觀的解讀:「小姐罵我都是假,書中之意,著我今夜花園裡來,和她『哩也波,哩也囉』哩。」
這次後花園之約他受挫得更慘烈。好不容易捱到了天黑,他跳過牆去摟抱在那裡燒香的鶯鶯,就被突然翻臉的女生狠狠修理了一頓。回來後他更氣的半死不活,照紅娘說法是沒什麼希望了,「準備著寒窗守十年寡」,但張生仍不死心。他雖吃了記悶棍,受了一場排喧,但對於少女情緒的反覆,言行的驟變,他是忍氣吞聲,全無抗議。鶯鶯臨下場前又冷又狠的正經話,被熱情沖昏了頭的張生,並不當真,另方面彷彿也對少女心口不一,頗能體諒。他只有在鶯鶯離去後,悻然無奈地自言自語:「你著我來,卻怎麼有偌多說話!」以及回來後,他這個太醫治不好的病更重了,哀歎怒憤中說著男孩子私底下放肆的粗話:「除是那小姐美甘甘、香噴噴、涼滲滲、嬌滴滴一點唾津兒嚥下去,這屌病便可。」
而對於紅娘,張珙從無半點沾惹之心,他求啊拜啊都來不及,被整的最慘的時候,也不過是恨恨地說:「害殺小生也!我若是死呵,小娘子,閻王殿前少不得你做個干連人。」而紅娘覺得「普天下害相思的不似你這個傻角。」她的確也被他的真情、癡心,涉及小姐的動情而說服了,她又再度伸出援手。
《西廂記》的第四本,就是小姐親臨西廂,與張生歡好的重頭戲。也是戲曲劇作家在父權的壓制下,仍生龍活現地為情慾自主的少女,刻劃出她應該擁有的美好經驗。在此所謂父權,由崔老夫人代行,她口口聲聲「相國之女」、「辱沒了俺家譜」、「辱沒了父親」等語,和牡丹亭中杜麗娘的媽媽能夠體會「女孩家長成自有許多情態」的態度完全不同。年輕的男孩對於小女友時好時壞的反覆脾氣,其實是不了解的,故時下以「晴時多雲偶陣雨」來自訴對小姐甜蜜又無奈的忍受。在全本《紅娘》的戲劇舞台上,觀者亦常不解崔大小姐三番四次的斥拒,何其多,又何其折磨人也。但若回到以小生觀點為出發,尋求崔鶯鶯情愛眷顧的戲劇路線,則鶯鶯的又想要又怕受到傷害的心情與表現,即一目了然。
父權、母權高懸的外在環境,身旁的助力與阻力(皆來自紅娘,她必須在貼身丫環面前維持尊嚴及顏面),都不是鶯鶯輕易可變更的。當她對於對象張生的認知與考核,在他一次又一次的表態和窮追不捨的過程中加深、提高。她對於自身的情感及慾求也在她一次又一次欲得還拒、欲拒還迎中更為飽滿、透明。崔鶯鶯對張珙的探索、互動關係,其實也是她自我的瞭解與對話的關係。「Interpersonal」到「Intrapersonal」,後者越明顯,越有助於前者的完成。鶯鶯認清了自己,認識了對方,並認同了相偕相歡的情愛方式後,她就決定要採取行動了。她的計畫是寫一個有密碼的藥方,告知情郎夜半的幽會,而且她堅定、毫無退路地與紅娘完成計劃,她是帶著自己的枕頭、被窩去的。張生歷經挫折之後,較為審慎、文雅。一方面擔心老夫人門禁難克,紅娘給他打氣,要他加油。另方面他也盡量安適地在這靜靜良夜,寬心平和地等待小姐光臨。張生比較成熟了嗎?起碼在今夜。他是的。女友出現之前,有機會細細刻劃他的多情思、好性情。
崔、張、紅三人同時在場的時間甚短,紅娘簡約地敲門,送小姐進入,張生簡約感謝,紅娘退,台上只剩他們倆。而一反赴崔老夫人宴前的猴急,亦不同於前幾次見面時的生猛,小姐已到眼前,而且她自己來的,於是張生跪下來仰慕他的愛人:「張珙有何德能,感勞神仙下降,知他是睡裡夢裡!」鶯鶯雖害羞,但她所有的半推半就、測驗試探已在進門之前結束了。她讓他把「鈕釦兒鬆,縷帶兒解」,與他「軟玉溫香抱滿懷。」性不是她的奉獻,不是他的征服,他倆魚水和諧,用身體相愛。事前不以性為工具,未談條件,不求保證。而事後張生再度下跪,向完成身體歡愛的伴侶道謝,「張珙今日得就枕席,異日犬馬之報。」鶯鶯對這個人,這份情愛關係是肯定的,方在此時提出永久之契,「此身皆託於足下,勿以他日見棄,使妾有白頭之歎。」他回答:「小生焉敢如此」。二人的平等關係,在雙方勇於表達感情中建立。他的滿意讓他覺得西廂小屋充滿了春天,她的滿意則表現在她當時宛轉依眷,以及接續不斷的,每晚去張生房中停眠整宿。小生觀點:「若不是真心耐,志誠捱,怎能勾這相思苦盡甘來。」而女生呢,鶯鶯和情郎的約會,使她「出落得精神,別樣風流。」當然, 孩子們的舉止, 在父母眼中是很容易看穿的。《西廂記》最後一個高潮戲是「拷紅」。紅娘辯論成功,責備出爾反爾的老夫人,大快人心外,也叫觀眾鬆了口氣,到底有情人終成眷屬。至於說後來有沒有在舞台上結婚給觀眾看,其實不重要了。
因此,〈長亭送別〉有絕佳的歌詞名句,〈猜寄〉有更多巧思,唯獨皆已無劇情上的危急,觀眾對角色已無懸掛。《西廂記》長篇醞釀的少年情愛,造成情境與角色的真實,他們兩個的幽會成不成,才幾乎是真正的、甚至唯一的關切。到了最後鄭恆製造波折種種,是否如金聖歎所言「一片犬吠」,也未必讓讀者產生嚴重的批判。反而感心於劇作者盡力排除阻力,成全他們的結合。讓小生不致「始亂終棄」,洗刷王魁、李益,甚至王金龍、鄭元和,還有秋胡、薛平貴、薛仁貴等角色帶給年輕情郎的污名。
更重要的是,戲劇中成全一個情慾自主的少女,違背家規禮教,與心上人私通歡會之後,可以遠離悲劇的「懲罰」,還是有「好下場」的。這才是對婚前性行為「除罪」的、無權威、無批判的性態度。只是在今日,除了帶自己的睡袋、牙刷(一如戲之中的「衾枕」)之外,還要帶唐、宋、元、明、清都還沒發明的保險套,這樣和男友過夜約會,比鶯鶯小姐計劃才更為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