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in Hai-Kuang and Liberalism: An Introductory Reader

Yin Hai-guang

殷海光向被公認為台灣自由主義知識人的典範。他以繼承與宏揚「五四」思想文化遺產為志業,提筆為劍,投注心力於鼓吹民主自由的實踐路向,對黨國威權體制製造的愚昧與壓迫,始終長鳴異議,非僅激盪人心,更可啟人深思。

本書以殷海光闡釋自由主義理念的思想關懷為主題,以仍具現實意義並能激發讀者思考的原著為原則,收錄其著述精華十五篇,匯為一帙。編者潘光哲於每篇選文設計了「解題」與「延伸閱讀」兩個單元:前者摘述各文論說主旨、解釋其時代或思想脈絡,期可有助於讀者掌握殷海光的論說要旨與背景;後者舉列相關主題的殷海光原著及研究成果,以便讀者按圖索驥,追查考究。本書並選刊相關圖片,以文圖並茂的方式,增加閱讀的興趣。初次「接觸」、「閱讀」殷海光的讀者,本書應是打開殷海光的思想世界的第一扇窗。

【作者簡介】

殷海光(1919-1969)

本名「殷福生」,湖北黃岡人,以筆名殷海光聞世。1949年來台後任教於國立臺灣大學哲學系,兼任《自由中國》主筆。在二十世紀下半葉的台灣歷史脈絡裡,始終以筆批判威權體制、闡揚自由理念的殷海光,被公認為自由主義知識人的典範;他留存於天壤之間的精神與文字遺產,豐富多樣。畢生筆耕不輟的殷海光,論政文字,針砭所及,屢屢激盪人心;他的學思著述,追問求索,更可啟沃靈思,發人深省。時至今日,殷海光著述獨特的感染力、魅力未曾稍減,是華人世界足可分潤共享的精神遺產。


【編者簡介】

潘光哲

筆名彭廣澤、勞棟,1965年生於台北市。國立臺灣大學歷史系博士。歷任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約聘助理、近代史研究所助研究員、副研究員兼任檔案館主任、國際日本文化研究センター「外国人研究員」、美國哈佛燕京學社(Harvard-Yenching Institute)訪問學者、財團法人紀念殷海光先生學術基金會董事長等職;現任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兼任胡適紀念館主任。研究領域為近現代中國史與當代台灣史,著有《晚清士人的西學閱讀史(1833-1898)》、《華盛頓在中國:製作「國父」》、《「天方夜譚」中研院:現代學術社群史話》等專書及學術論文七十餘篇。

「慶祝國立臺灣大學創校九十週年選輯」總序╱王泰升
序/潘光哲
編輯說明

探詢自由
自由主義底蘊涵
自由人底反省與再建
自由日談真自由
自由的倫理基礎
權威與權力
《到奴役之路》自序

懷想民主
反民主的民主
教育部長張其昀的民主觀——君主的民主
學術教育應獨立於政治
你要不要做人?
我對於在野黨的基本建議
附錄:殷海光教授分析反對黨

反思理知
五四的隱沒和再現——為五四運動五十周年而作
論沒有顏色的思想
論認知的獨立
人生的意義

附錄
殷海光年表
《殷海光全集》(台大版)各卷內容簡介
不死的麥種:殷海光與他的著作/潘光哲
建議閱讀書目

「慶祝國立臺灣大學創校九十週年選輯」總序
 
王泰升(臺大出版中心主任)
 
國立臺灣大學的前身,是成立於1928年的臺北帝國大學,今年(2018)適逢台大創校九十週年。九十年,於個人而言,是高壽;但對一所大學來說,應屬「年輕」。回顧台大過往的九十年,校園外大環境的政治、社會變遷極為鉅大;校園內的建制、組織、空間也隨著時空變化,有延續也有更替。台大從初始的文政與理農兩個學部、第一屆學生59人,在數個世代、全校師生的共同耕耘之下,逐步茁壯發展。一代代的莘莘學子,在傅鐘聲裡入學,於椰林樹影中畢業,如今的台大已成為11個學院、3個專業學院的綜合型研究大學,學生3萬3千多人,不僅是台灣第一學府、高等教育的代表,也是國際知名大學,更是引領台灣社會發展的動力源頭。
 
作為台大一級行政單位的出版中心,要如何慶祝本校創校九十週年?
 
很自然地,我們會從出版的角度來思考這件事。我們認為,大學存在的兩大目標,一是追求真理,一是作育英才;反映在出版品上,前者是學術研究的成果――學術著作,後者是教學必備工具――教科書。因而,我們特別從這兩個角度,精選自1928年迄今具有代表性、屬經典之作的學術著作與具創新、影響力的教科書共10種,以「慶祝國立臺灣大學創校九十週年選輯」為套書名稱(以下簡稱「選輯」),予以出版,以資慶祝。選輯的作者,限於現任或曾任台大的教師或畢業之校友。
 
九十年來的台大,曾醞釀出無數優秀的學者、名師,也為國家社會培養出眾多傑出人才。他們的著作,在各自的學術領域中稱得上是重要者,多不勝數。要從中選出具「代表性」、「影響力」的作品,並不容易。為慎重起見,出版中心敦請校內各領域的學者,成立一專責的編輯委員會。編輯委員會成員有:高涌泉(理學院物理學系教授、科學教育發展中心主任)、張育森(生物資源暨農學院園藝暨景觀學系教授)、郭瑞祥(管理學院工商管理學系教授、管理學院院長)、陳光華(文學院圖書資訊學系教授、圖書館館長)、陳為堅(公共衛生學院公共衛生學系教授)、陳弱水(文學院歷史學系教授)、謝尚賢(工學院土木工程學系教授、系主任)、蘇國賢(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系教授、社會科學院院長),以及擔任出版中心主任的本人(法律學院科際整合法律學研究所教授)。
 
選書的程序,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確定推薦書單,主要是透過三種方式蒐集:一、請本校各學院推薦其學院所屬領域符合上揭期待的學術著作或教科書,至多三本;二、出版中心就各重要學術領域,從歷年出版及代銷的書目中,羅列出符合前述要求者;三、編委會的編委,亦可補充推薦。有了推薦書單之後,進入第二階段,由編委們從推薦書單中挑選出最終的10種書。第一階段產生出的推薦書單共計43種,其中各學院及出版中心推薦者39種,編委補充推薦者4種。接著,由出版中心召開編委會議,委員們共聚一堂,選出最終書單。因選輯著重在作者與著作本身對台大及該學術領域的「經典之作」,編委們第一步就先排除了圖鑑、工具書、事典等形式的著作,再就所剩書單逐一討論,最終選出10種書,依各書之初版日期可排列如下:
 
•《增補水稻耕種法講演》(磯永吉著,日文)
•《沒有顏色的思想:殷海光與自由主義讀本》(殷海光著)
•《管理學》(許士軍著)
•《經濟學:理論與實際》(張清溪、許嘉棟、劉鶯釧、吳聰敏著)
•《公共衛生學》(王榮德、江東亮、陳為堅、詹長權編)
•《程序制度機能論》(民事程序法之理論與實務 第一卷)(邱聯恭著)
Semiconductor Devices: Physics and Technology (2nd Edition)(施敏著)
•《華人心理的本土化研究》(楊國樞著)
•《中國文學史》(臺靜農著)
•《跨國灰姑娘:當東南亞幫傭遇上台灣新富家庭》(藍佩嘉著)
 
上述10種書,皆在各自的學術領域有其重要性與深遠影響力。書單中,學術著作5種,文集1種,教科書4種;部分教科書因有分冊,故選輯總數是10種13冊。在編輯上,選輯皆保留各書的原有內容,重新裝幀設計出版,有幾種因授權緣故為限量發行。要特別說明的是:磯永吉的《增補水稻耕種法講演》,是作為台北帝大時期的代表作收入選輯,以日文複刻方式出版,為選輯中唯一的直排書。臺靜農的《中國文學史》,之前曾收入「臺大出版中心20週年選輯」,這次編委們一致認為臺老師的著作不應在這個重要的選輯中缺席,出版中心在編輯上特別把它上下冊合而為一,且配合晚近學界的習慣採取橫排的方式,內容雖同但版本有異,提供讀者另一選擇。殷海光的著作,原本列在推薦書單上是他的《中國文化的展望》,但經討論,決議選錄殷海光關於自由主義的重要文章輯為一冊,以彰顯這位1950、1960年代台灣自由主義的開山人物。藍佩嘉的《跨國灰姑娘》是編委們討論的另一熱點,主因它是最近的出版品(2008),最後仍決定收入選輯以彰顯學術傳承之意義。
 
這套選輯中,有的是作者自行出版的書,有的則是其他出版社擁有出版權。對出版中心而言,最大的困難處是取得作者或出版社的同意,讓我們收入選輯。出乎意料的是,洽談過程極為順利,不論是作者或是出版社,都非常願意並隨即同意授權給出版中心,讓我們得以出版發行。在此,我要代表出版中心向選輯的作者及同意授權的出版社(單位),致上最誠摯的謝意。他們是:磯永吉學會;臺益公先生;邱聯恭教授;楊國樞及居中聯絡的瞿海源兩位教授,以及桂冠出版社;藍佩嘉教授及行人出版社;殷海光基金會;施敏教授及John Wiley & Sons出版社;許士軍教授及東華出版社;張清溪、許嘉棟、吳惠林(劉鶯釧著作財產權繼承人)、吳聰敏等四位教授;陳拱北基金會。沒有他們的熱心幫忙與慨允,這套選輯不可能在台大九十週年校慶時順利出版。
 
透過這套書的出版,我們期盼:它能呈現九十年來台大在學術研究及教學上,對人類知識及社會國家的貢獻。同時,它也是對獻身於研究、教學的作者個人成就的最佳禮讚。當然,對出版中心本身而言,這套書的出版另具有「標竿出版品」的意義。它不只是我們的出版目標,也展現了努力與堅持的方向!
 
 
潘光哲(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兼胡適紀念館主任)
 
 
殷海光(1919-1969)在1949年以後的台灣,是深具典範意義的知識人。他以繼承與宏揚「五四」思想文化遺產為志業,提筆為劍,投注心力於鼓吹民主自由的實踐路向,對國民黨黨國威權體制製造的愚昧與壓迫,始終長鳴異議,鏗鏘之聲,迴響永在。他在被迫退回書齋之後,篤志深思,苦學不已,冀望在思想文化領域開創理性而開放的反思空間,啟蒙之功,歷時而長存。即使殷海光英年早逝,他以個體生命為代價彰顯的意義,實在是台灣的民主文化最重要的構成要素之一,後來者豈可或忘。
 
殷海光畢生撰述不輟,遺存的文字財富以數百萬計,實非一般讀者可以問津通覽。殷海光嘗言,「從古到今,人間有許多不幸是無知造成的」,「積極求知,豈不是一個達到一個較佳世界的根本之圖」。以教書為職業的他,「有義務指引被教的人有關讀書的種種道路」,所以特別為莘莘學子撰擬〈論讀書初階〉,指引問學致知的通衢正道。倘可仿傚其意,挑選殷海光文字的精華,結合「殷海光研究」的成果,匯為一編,導引第一次閱讀殷海光作品的初學讀者,略窺美富,進而體會吟詠其旨趣,承繼宏揚其精神,批判轉化其遺產,為台灣營構更為理想精緻的民主文化,提供永不枯竭的「思想資源」,應該是尊重與感念先行者最好的方式。本書就是個人謹以敬懷之心,為實現這樣的責任和信念的初步嘗試。
 
前此問世的類似著作,頗不乏見,始終是文化出版界的熱門主題,如張斌峰與何卓恩兩位致力於「殷海光研究」的前行者,即曾獻力斯域:張斌峰、何卓恩(編),《殷海光文集》,4卷(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修訂本〕)。
 
本書借鑑既有的成果,企望有所突破,自呈特色。在卷帙浩繁的殷海光著述裡,本書以殷海光的思想關懷為主題,儘量避免純粹學術理論的作品,精選猶然深具現實意義並可激發思考的原著15篇,期可提供多樣角度的認知。本書的選文,基本上也力求依據最原始的資料版本刊印,以免貽誤讀者。由於原著撰述刊布時間不同,殷海光的遣詞用字也有歧異,本書略予統一,例如:史達林、史大林;什麼、甚麼;裡、裏;舉、擧;群、羣;鬥、鬪;闊、濶……等等,不特一一詳註。
 
本書的纂輯,嘗試與眾不同,選文附刊相關圖片,文圖並茂,增加讀者閱讀興趣。並在每篇選文內設計「解題」與「延伸閱讀」兩個單元,書末並另附「建議閱讀書目」一篇,期可有助於初學讀者的理解和掌握。「解題」部分,摘述各文論說主旨,解釋相關的時代或思想脈絡,偶做簡要評論。「延伸閱讀」單元則舉引相關文獻,或舉列殷海光其他原著,以便讀者得以再登堂入室;讀者於研讀殷海光原著之後,倘若意欲更為深入認識相關歷史場景或思想脈絡,可就各文舉列之研究成果,按圖索驥,繼續追查考究,或可廣增識見,或可開展研究。「建議閱讀書目」一篇,精要舉列殷海光的著作與史料、研究殷海光的著作文獻,從初學讀者的角度撰寫按語,簡單介紹各種文獻資料的價值和貢獻,有心想要進入殷海光的生命與思想世界的初學朋友,或可依序而進,不至無可依傍,無所歸向。
 
殷海光批評「散漫式」的讀書方式,指稱這種方式,實在缺乏「理論的融貫」,既「不見得能把那些書裡所講的種種組織起來」,也「不像是在一定的軌道上奔馳,而像是從這個綠洲跳到另一個綠洲」。相對的,他指引讀者,應該採取「擴張的程序」,「從已把握著的基本核心出發,漸次及於這一基本核心學問的外圍」,做到「在一個範限內的博而不雜」的功夫。本書的選編,師法其意,卻不敢自誇自矜,倘使本書的選文能夠作為閱讀與理解殷海光的「基本核心」,編者撰述介紹的「解題」與「延伸閱讀」,有助於讀者發動「擴張的程序」,開卷有益,那就是編者最大的榮幸了。全帙的編選撰擬,更熱切期待高明讀者的批評指教。編輯過程裡,先後得到近代史研究所陳建守教授、編纂殷海光著述實居首創之功的盧蒼(盧鴻才)先生與臺大出版中心總編輯湯世鑄先生的協助教益,謹此同致謝悃。本書圖片,慨由殷海光先生家屬殷文麗女士與財團法人紀念殷海光先生學術基金會提供,謹此特致謝忱。財團法人紀念殷海光先生學術基金會董事陳宏正先生,支持胡適、殷海光等自由主義先行者的研究事業,多年不輟,筆者亦得其啟沃,敬以本書感念他的心懷與奉獻。
 
反民主的民主(摘錄)
 
【解題】
 
殷海光說過,「書」乃是「人類最高級的心靈滿足的發明」。他不僅以「真愛讀書」,「為讀書而讀書」的「讀書人」自期;更願將自己的讀書所得,吸收轉化,和讀者分享。當他讀到羅素〈寡頭體制下的科學技術〉(Bertrand Russell, “Scientific Technique in an Oligarchy,” idem., The Impact of Science on Society)的述說,深以為然,即據以指陳極權主義的可怕「光景」,申論「現代獨裁極權暴政所引起的問題」,實在是「它與每一想做個起碼的人之人為敵的問題」,反共、反極權,根本不是「這個政治組織與那個政治組織衝突的問題」(〈獨裁怕自由〉)。然而,殷海光閱讀陶勒曼(Jacob L. Talmon)的《極權主義民主的起源》(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 Democracy;1952年初版)的經驗,卻不怎麼愉快:「看到它把『極權的』這個我深惡痛絕的形容詞和我心愛的『民主』聯在一起時,內心的不快真是難以言傳⋯⋯這本書嚴重地打擊著我所持的民主信念,攪亂了我在這方面的思想秩序,當然也使我內心的情緒一時失去平衡」。幾經反省,「心思上經過痛苦的掙扎」,殷海光接受了陶勒曼的觀點。
 
依據殷海光對陶勒曼的論述,他指出,在十八世紀以來,「自由的民主」與「極權的民主」這兩種民主類型,「一直是手牽手地同時存在的」。「自由的民主」自然「既具備民主形式又有自由的內容」;然而,「極權的民主」則是「彌賽亞式的;它和開空頭支票及作偉大的諾言常不可分⋯⋯只有民主形式而無自由的內容」,「二者之間的歧異,構成了近代及現代世界的緊張」。即使對照於「專制君主制度」,二者都是民主形式,殷海光完全不能肯定「極權的民主類型」:「不用說,這個樣子的民主是我們不敢當的」(殷海光,〈有關《中國文化的展望》的幾個問題並答許倬雲先生〉,《中國文化的展望》,附錄二)。
 
本文是殷海光接觸到陶勒曼著作之前的作品。殷海光指陳,在非民主的地區裡,各色「贗品的民主」:「集中的民主」、「專政的民主」、「指導的民主」與「革命的民主」,經過官方大力推銷,幾有「以偽亂真之勢」。殷海光剖析,這些「贗品的民主」與真正的民主體制架構背道而馳:「民主的核心是個人的人權。它的實際是人身、思想、言論、教育、集會、信仰、經濟、⋯⋯諸自由」,不能滿足這些條件的政治,「都是反民主的」,究其實質,「根本就是權力政治的副產品」,乃是「藉民主之名來達到消滅民主之實的『民主』」。對從來沒有實際的民主生活經驗的讀者而言,本文深具「走出神話國」澄清觀念的啟蒙作用。
 
自從1950年代以來,台灣的國民黨黨國威權體制始終以「革命民主」為政治宣傳旗幟,作為鞏固和延續一己政權的理由。懷持自由民主理想的知識人,當然不以為然。如中央研究院院長胡適讀到蔣介石聲言「民主制度是由革命產生的」一番「訓詞」,實在不能認同,批注曰:「講了半天,等於沒有講!」。然而,即如本文的觀察,「革命」可以作為破壞憲政體制的「法寶」:現在是「革命」時期,一切得從「革命的觀點」去做。此後蔣介石「三連任」(乃至於「五連任」)總統,正是基於這樣的說辭。面對此舉,胡適、殷海光與《自由中國》,都公開站在對立者的立場上。
 
因此,就理論營構的精緻層面而言,這篇文字即使難能與陶勒曼相提並論;卻不能否認,殷海光的銳利筆鋒,實在深富針砭現實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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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政治就是民治、民有、民享的政治制度。這一政治制度的理論大張於洛克;這一政治制度的實踐則見之於西方世界。時至今日,民主政治已成現代一種鞏固的政治制度。西方人生息在這種政治制度中歷有年所。至少到目前為止,政治史家、政治思想家,和政治科學家們不談民主政治則已,要談民主政治,當然是談這種已成鞏固的政治制度並為西方人士生息於其中歷有年所的民主政治。這也就是說,在吾人所居住的地球上,自有史以來,除了這種政治制度以外,我們上窮碧落下黃泉,搜遍古今中外,再也找不到任何其他種類的民主政治了。不料近四十年來,在世界非民主的地區,居然出現了不少「民主」的新品種。這些新品種,在非民主地區,被官方大力推銷,頗有以偽亂真之勢。這一現象是值得為民主自由而努力的人士注意的。因為,稍不留神,我們就會落入陷阱,就會岔入歧途。所以,指出這些贗品的民主,係當前刻不容緩的事件。
 
我們且看贗品的民主是怎樣的一些面貌:
 
一、集中的民主。蘇俄布爾希維克黨人發明「民主集中制」。整個布爾希維克黨的建構係一金字塔式的層級。布爾希維克黨的創建者說,我們是講民主的。我們藉著實行黨內民主而產生廣大的權力。不過,這種權力納入組織之中時係藉著金字塔式的組織形式而一層一層地向上集中,最後則集中於黨的首領一人之手。這就是「集中的民主」。
 
這種「民主」,是民主其名,集權其實;民主其幌子,集權其實質;黨眾的意見,在集中的實際過程中,被一層復一層的剝削得乾乾淨淨,最後只剩下黨首一人的權力和意志,黨眾則唯命是從而已。
 
二、專政的民主。專政的民主也是共產黨人的新發明之一。這一新發明的商標是「人民民主專政」。共產黨人說,英美的民主是資本家的民主。與社會全體人民比較起來,資本家是相對的少數。但是,這相對少數的資本家,藉其雄厚的資本勢力操縱、支配,甚至壓迫社會全體的人民。所以,英美資本主義社會的民主在實質上只能說是資本家的民主,而不是社會全體人民的民主。所以,這種民主是假民主。我們要實行真民主,必須社會全體人民起來主政,以多數統治少數。這就是人民民主。不過,既然有了「人民民主」就夠了,為什麼又主張「民主專政」呢?這是因為「人民必須翻過身來對資本主義者施以鎮壓」。在資本主義者尚未消滅的階段裡,人民大眾必須起來對資本主義者施以鎮壓,並進而消滅之,以期成為「無階級的社會」。這是「專政的民主」。
 
「專政的民主」,好一個矛盾不通的名詞!如果一種政治制度是民主的,那麼它一定不是貴族政治,一定不是君主政治,同時至少也不是專政的政治。我們說「專政的民主」,其為矛盾不通,正如說「黑暗的光明」、「熱的冰淇淋」、「乾的雨水」。所謂「人民民主專政」,不過是暴民政治的形態之一而已。至於所謂「新民主主義」只是「人民民主專政」之另一說法而已,了無新義可言。
 
三、指導的民主。指導的民主是印尼總統蘇卡諾最新的發明。他說政黨政治要不得:把印尼弄得隉杌不安,政局動蕩不寧,以致形成軍人干政的結果。他認為要改善這種情況,就是不必理睬各個政黨在國會所有的力量和所發生的政治作用;而要將一切政黨集結在總統主持的國民委員會中,聽候總統來指導其活動。這就是「指導的民主」之精髓。
 
我們很欽佩蘇卡諾的創造力。他能為政治學詞典增加這樣一個新穎的名詞,甚為難得。不過,就實質而論,指導的民主與「君主的民主」是同屬一型的。雖然,從一方面看來,主張「愛民、教民、養民」的「君主的民主」主義者所要管的對象是「民」,「指導的民主」主義者要「指導」的對象是政黨;可是,二者卻是殊途同歸的。在「指導的民主」之下,「指導」的對象既然可以是政黨,當然更可以是政黨所代表的「民」。而有些地區,雖然沒有出現「指導的民主」這樣新穎的名詞,但這一名詞所指謂的事實早已存在。就「指導的民主」所指的事實而論,印尼卻是姍姍其來遲。
 
上述的三種所謂「民主」是否真正的民主呢?這個問題,相對於稍有政治常識的人而言,已經不值一答了。顯然得很,上述三者,都是民主的贗品。不過,三者在近幾十年來何以會應運而生,這倒是一個值得進一步追究的問題。
 
我們稍作觀察,便會知道,「集中的民主」,「專政的民主」,和「指導的民主」這些貨色上市的地區,在政治局勢方面有相似的情況。就是,那些地區裡的大多數人民從來沒有實際的民主生活經驗;他們只依稀聽到民主的聲音,也許對於民主自由心嚮往焉,至於民主的真正蘊涵是什麼,他們並不甚了了。人喜好什麼但對於所喜好的東西卻並不瞭解時,是最易受欺騙的時期。除了這種情況以外,在這些地區,往往又有強大的統治者存在。這些統治者的地位,有的是藉暴力革命而得到的,有的是藉政治權術而得到的,有的是藉有名無實的選舉而得到的。由這些情況起家的人或屬於他的統治集團,基於利害的衝突,無論怎樣都不願廣大人眾藉民主自由的運動而壯大起來――壯大到足以支配並改變政府的地步。鑒於民主情勢的可能發展,他們要設法抑制甚至消滅這種潛在的政治威脅。但是,民主自由既然成為大家心嚮往焉的政治理想,於是他們不能從正面消滅民主自由,他們只有從側面來消滅民主自由。從側面消滅民主自由的基本策略,就是偷天換日之計:利用大家徒知民主自由之名而不悉民主自由之實的弱點,保留「民主自由」這四個字,而實以與民主自由剛好相反的內容。這樣一來,於是在沒有驚破大家對民主自由的嚮往之情的時候,於大家不知不覺之間,導向民主自由之反面,而消滅了民主自由。這也可以說是反民主自由的木馬計。
 
反民主的「民主」之品種還不止上述三者。近幾年來,我們還聽到「革命的民主」之說。這是怎樣的一種奇說呢?
 
所謂「革命的民主」至少有兩個可能的解釋:第一、我這個「民主」與眾不同,不是「和平性的民主」,而是「帶有革命性的民主」。第二,現值反共抗俄時期,僅僅談「民主」不夠,還要談「革命」。革命與民主雙管齊下,故謂之「革命的民主」。
 
我們現在要將這兩種解釋分析一下,看「革命的民主」之說通不通。
 
我們先看第一種解釋通不通。依據人的語言約定,我們拼合名詞時固然有相當的自由,但是卻不能胡亂湊拼。有的名詞與另外的名詞拼合在一起,所產生的新名詞可以有意義;有的名詞則不然。「革命」與「進步」二詞有可以相通的經驗,因此這兩個名詞可以拼合起來產生有意義的新名詞。例如,「革命的進步」。但是,「激烈」與「溫和」則無論怎樣不能放在一起而拼成「激烈的溫和」。這是一個沒有意義的名詞。「革命的民主」亦然。「革命」者的心情是激越的,行為是非常的。「民主」則是和平的產品。就個人來說,一個人必須心氣和平才能與人商討。一個人必須能夠本著和平的心氣與人商討才有談民主的可能。就社會背景來說,「民主」更是和平之神的寵賜。槍桿子上出不了民主。「革命」的激越心情從大門闖進來,民主的和平鴿子就會從窗戶飛走。「革命」與「民主」二者是互相排斥的經驗,怎能拼合在一起?
 
我們再看第二種解釋通不通。「革命」與「民主」二者既是互相排斥的經驗,如何能夠同時實行?無論就實際的心情說,或是就實行時所採取的具體程序說,實行民主就必須停止革命。如果硬是要革命的話,那麼必須放棄民主。熊掌與魚,二者不可得兼也。
 
復次,就名分而言,「革命」也是說不通的。依習慣的用法,「革命」一詞是在野的集團對在朝的統治者而言的――是以下對上的。今領導反共的組織,根本早已處於在朝的地位,怎麼再能用「革命」這個名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