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摘錄)
柯慶明
高友工同樣重視「美感經驗」,以為「文學研究的對象」,並「不局限於文學作品本身」,因而他的理論分析「把重心置於文學鑑賞時的美感經驗上」。這自然和他對「分析之知」的批判,與他對「經驗之知」的肯定有關。他視「美感經驗」為「最典型的經驗活動」,因為「美感經驗」「是導源於一個外在的,共同的藝術(或自然)媒介。因此若此『經驗』體現了一種『知』,至少可以從我們對這外在的共同『媒介』的認識和對這『經驗』的想像來了解這個『經驗之知』的性質」;同時如同他所指出的:「莊子思想不落言詮地提出了在美感經驗中求道德生命之體現。在美的境界之中,我們經驗的只是經驗而已,但是此一經驗卻已體現了一個我們所已解釋、了悟的價值」,以為:「最後或許我們能以藝術的美感經驗來體會智慧的某一境界」。因此,他主張:「至低限度要在『知識論』中予『經驗之知』一席地,才可能進而論『經驗、價值』以至『智慧』」,因為這些「對象是完全存在於主觀領域,不能簡化為客觀知識」,「完全擺脫它的『主觀性』,就會喪失了『人文研究』的本義」。
高友工從西方分析傳統的局限,指出:「講科學化的文學研究因此儘量避免『經驗』的部分,把注意力轉移到可以客觀觀察的材料上去,從純粹的內容結構分析,到作家背景、歷史考證、語文詮釋」,「但卻忽略了最重要的『美感經驗』的一環,即是我們讀者對作品本身的反應」。但高友工的理論卻絕非狹隘的「讀者反應理論」,而是更為廣遠的「人文研究」,其「目的不僅是在追求客觀事實或真理,而是在想像自我存在於此客觀現象中的可能性。因此『人文研究』中的客觀性只是一種工具或手段,而其最終目的即是一種『價值』的追求,『生命意義』的了解」;因而,「『人文研究』,也可以說是根據客觀知識、材料來創造個人的經驗」,「是要建立一個主觀經驗的客觀條件和肯定相對價值的絕對地位」,「研究工作使我們能確定客觀條件,從而體現一個新經驗,體驗一種新的價值,這價值至少在這些客觀條件下是有它的絕對地位的」。
這種「主觀經驗的客觀條件」的論點,亦見於他論「創作經驗」與「再經驗」的關係:
「經驗」本身雖然難以言傳,但是圍繞經驗者的外在現象倒是可以忠實地描寫敘述為人領受。因此如使他人置身於同樣的境況之中,也許同樣的材料可以產生同樣的刺激和感應。這也是「創造經驗」能產生「美感」的「再經驗」的理論根據。
藝術不論它的最初創造時的表現為「代表」抑為「體現」;在成為藝術品以後卻沒有問題地是原有美感經驗的環境的重現。有了這種重現的材料,我們才能想像一種原有經驗的重現。
高友工更從中國思想的傳統,強調:「『主觀』即是一種自然生命的肯定」,「『相對』或『或然』進一步強調自我抉擇的可能性。由個人抉擇的活動顯示了自我內在的價值和理想」。因而「人文研究」的目的在實現「人文教育」,也就「是在描寫種種的可能經驗與價值,以求無數的後來者去經驗此經驗,而做他自我價值的判斷」,因而,「『文學』和『藝術』在整個人文教育中是一個核心,『美感經驗』是在現實世界中實現一個想像世界。而研究文學和藝術正是希望描寫各型想像世界建立的客觀條件,而鼓勵人去想像這種經驗的可能性」,其要義是「可以由對這種經驗架構的了解推想實際美感經驗可能涵蘊的意義」;因為「經驗實際上是一種解釋過程」,故此「經驗的研究則是對這解釋過程的解釋」。
高友工對於「美感經驗」的探討,並不僅止於「完整統一」,「絕緣獨立」等特質,反而是從「經驗」結構所具的「自我」與「客體」和「現時」與「過去」的雙重對立所必有的內在過程,指出一方面「『經驗』本體可以視為自我的態度和意志的表現,也可以視為客體的意義和價值的表現,可以作為此時此地獨一無二的現象,也可以作為無窮層次潛在現象的重現」;另一方面「『經驗』也可視作『解釋過程』」,在由「表層」深入「裏層」之際,「個體」與「屬性」的界限泯滅了,「整個的意義是在這潛伏的經驗之中」,而最終「解釋的『意義』自然即是一個『價值」的表現」等等前提,來細密分析「美感經驗」的結構、材料、解釋過程、觀照境域,以至最終的目的與境界。
高友工先生對「美感經驗」的分析,兼採了結構分析與現象描述的進路,他一方面指出「美感經驗」的表層固然是「感性」的,但卻包涵了「感覺」、「感情」和「快感」三層次,因而指出:「『美感』是一連串『刺激』激動感官而引起的『感性感受』(『感覺』)和『感性反應』(『情緒』和『感情』)以至『感性判斷』(『快感』)」等複雜交錯的過程;另一方面強調其中更包涵了「抽象性」與「組織性」,以抽象概念代替具體感象而又能據以「復原」;以及可以確定不同事物或概念之間關係的「知性」(亦即是「認知」)活動。而「一個『美感經驗』的『感性表層』往往有一個深層的裏層」,它包括了從「過去經驗」所形成的解釋材料的潛在的「典式」(code),「這即是『感性過程』的『知性解釋』」。
而透過在個人的各種「感性印象」所形成的「意識」中,能以現象的「可感性」(perceptibility)為基礎的基本「感性」之相通,各層次的「感象」能夠由此而融合成一個整體,以致「它的感性活動能形成一個統一的『感象』」,「美感經驗」才達到它的「統一整體性」,「這整體的完成也被想像為美感經驗最高最終的一個『美』的境界,它不但可能統一了各個感性層次,而且進而融合了主客的對立」,「這種理想的圓滿如一,渾然無間的境界」,「只是一個經驗歷程的終點」。我們「常要經歷一系列的感象材料,反覆經驗」,才能「完成美感最後的感象」,「到達這一可能的理想境界」。
這其中既包括「組合解釋」的「經驗過程」;亦包括由「個人對經驗本身的興趣,而且是為了實現一種個人的美感的期望」所形成的「經驗領域」之「中介因素」:因而「我們才能作為『經驗主體』來觀照、內省這些經驗材料」而形成美感的「心境」。這種「心境」既「與外在世界和自我都相關,但又保持一種心理上的距離」,而其內容「也是在客觀的材料層次溶入主觀的自我層次時得到一種『價值』」,甚至「客觀現象最後可能完全與自我價值融為一體」,也就是「一種『價值』與『現象』合一的中文所謂的『境界』」,高友工以為最宜以Jonathan Culler的inscape來譯解:「在意義徹悟的瞬間,形式呈現為整體,表層表現了深層」。
高友工對「美感經驗」;尤其是文學之「美感經驗」的析論,自然要比傳統的說法要細密周延許多;他的更重要貢獻卻在對「美感經驗」的「解釋」的方法與「觀照」對象所作的結構分析,他以「直覺」的(intuitive),「等值」的(equivalent),「延續」的(continuous),與「外緣」的(contextual)為材料解釋的四種可能的方式;而將所形成的最後感象,亦區分為:「印象」的(impressive),「通性」的(qualitative),「關係」的(relational),與「表現」的(expressive)等四類。他由作為「觀念單位」的「直覺印象」之分析入手,在這一層次,他同時討論了「內化」、「記憶」、「想像」、「認知」、「注意」、「價值判斷」等作用,以至「創作經驗」、「創作過程」、「直覺形象」的美感價值等問題。接著他以「等值通性」與「延續關係」為兩個基本的結構原則,同時分析語言與文學中,由「等值通性」到「延續關係」;由「延續關係」到「傳移關係」的層層演變,因而這也是「抒情過程」與「描(寫)、(敘)述過程」的分野。
前者所形成的最後感象是「複合形象」;後者從內在組織看則是「意象」(imagery)。前者「在『等值層次』、『複合形象』形成的是『形相構式』,自然適合『和諧』的解釋」,「可以象徵了一種『和諧純一』的境界」;後者「在『延續層次』、『意象』是一個代表『實存』的『模式』,比較容易接受『矛盾』這類解釋」,「可以象徵另一種『矛盾均衡』的精神」。因而從文化理想的角度看,「一個體現『自我』與『外境』的和諧存在的理想,『抒情言志』的形式就能最自然表現這種傾向」,形成「一種是以『表現心境』為理想的『抒情傳統』」;「一個以表現客觀現實世界這『外境』為理想的文化中,『自我』只是此『外境』的一部分,『描述傳統』似乎是它的自然產物」。而其中的微言大義,正在:
勉強以「矛盾」來解釋這類(「抒情言志」傳統的)「抒情」詩,固然亦有其效果,但至少會抹殺了它的基本精神,不能領略它在一個文化傳統中的價值。
我們的「文學」解釋,不能忽略「文化傳統」的大背景。
高友工因此在「外緣解釋」中,提出了「語旨」、「語境」、「體類」、「理想」與「風格」,以至「抒情式的批評」等問題,最後更是歸結到中國的「抒情言志傳統」的闡發。他以為:「『抒情』傳統是源於一種哲學觀點」,「它肯定個人的經驗,而以為生命的價值即寓於此經驗之中」,「也承認在此生命中確實有不同程度的價值及不同的體現方法,個人至少可作他自己的抉擇」。由於在中國抒情傳統中,「個人的經驗可以成為此一具體的『心境』,生命價值即蘊藏於此『心境』之中」,因而,「詩言志」,就「發展為『以藝術媒介整體地表現個人的心境與人格』的美學理論」;「它的核心義是在個人心境中實現它的理想」,也就是「一個『自然、自足、自得、自在』精神的實現」;「『抒情的自我』(lyrical self)和『抒情的現時』(lyrical moment)變成一個擴大及持續的世界」。以「抒情詩」傳統的律詩典型為例,它「至少表現了部分中國文化的理想」,「在其最高的境界一首圓滿的律詩體現了一種生命的智慧」,這時「『美感』已由『快感』逐漸經過『形式結構美』的過程,進入了『境界』的『美』」,「這『境界』的美之所以能震撼我們,正是因為它含孕了(而未必明言)這生命的理想與意義」。
高先生這種對「美感經驗」由材料而結構而意義的解釋,自「快感」經「美感」而至「境界」之達成過程所作的綿密細膩分析,事實上必須透過深思熟慮的細密精讀方易掌握,一旦心領神會總是令人興「認識了事物;認識了自己」,近於徹悟的智性的喜悅。但是對於初學者而言,高先生在中研院文哲所演講的「從〈絮閣〉、〈驚變〉、〈彈詞〉說起――藝術評價問題之探討」,以《長生殿》的〈絮閣〉、〈驚變〉、〈彈詞〉三個折子來作「美感經驗」中之「快感」、「美感」與「悟感」的示例,並作實際批評的應用,反而深入淺出,容易領會,實不妨以此為門階,終至登堂入室,頓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
2004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