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二
姚榮松(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教授)
一
《中原音韻箋釋》從題目看起來,是一本典型的訓詁類書籍,但被箋釋的是一本元代北曲韻書。按照聲韻學家的觀點,這本書反映了早期官話,而且是傳統韻書劃時代的改革者。從韻書體式與功能,它代表了戲曲語言韻書的正式登場,或者說揭開了戲曲音韻學的序幕。
傳統韻書主要是為詩文韻律服務,所以從分韻開始,彙集韻字,記錄音讀,搜集釋義,詮釋形構,兼及又音別義,始於五家韻書,統整創為「切韻」。歷經《唐韻》、《廣韻》、《集韻》⋯⋯流衍既久,它已成為兼具韻書、字書和字義學之漢字小百科,它與文學音韻的關聯,往往不能與時俱進。曲家創作的依據主要是語言,而戲曲兼有賓白與唱曲;音韻學家的研究以「韻譜」為主,最終目標是探究音系並納入漢語語言史的一個共時平面,以便進行語音史的比較。這就是坊間研究《中原音韻》汗牛充棟的主要內容。
至於〈正語作詞起例〉中的〈作詞十法〉,則為曲律研究者奉為圭臬的開山之作,也有適度的講疏、會釋。整體而言,這部分的詮釋者較為務實,故亦有可觀的成績,但是把《中原音韻》及〈正語作詞起例〉統合研究的作者,可說少之又少,金周生教授是一位代表,而且已做出可觀的成績。李惠綿箋釋全書,則是破天荒的創意。我忖度其著作基本動機,完全出於使命感,作者在自序中已提出二重的理由:
將近三十年來,以戲曲批評、表演理論為治學方向,筆者深知戲曲與音韻密不可分,而周德清《中原音韻》正屬跨元曲與音韻雙重領域之著作。以《中原音韻》探討北曲創作論與度曲論,不宜局限於〈作詞十法〉,當與〈正語作詞起例〉融會貫通。研讀〈正語作詞起例〉各條文字後,乃有「務求甚解」之渴望,因而興起箋釋之動機。
這是一層。作者又認為元明清幾本戲曲理論經典,早有注釋出版,諸如明魏良輔《曲律》、王驥德《曲律》、沈寵綏《度曲須知》、徐大椿《樂府傳聲》、李漁《閒情偶寄》等典籍注釋成果豐碩,唯獨作為開山之作的周氏此書尚無注釋。因此作者說:「期望《中原音韻箋釋》出版,得以為注釋戲曲典籍添增一筆。」這是第二層。
看來只是一個小小的願望,然而茲事體大。作者從二○○八年向國科會(今科技部)人文處申請一年期學術專題補助計畫,卻歷時六年始完成此箋釋文本,足見此項箋釋設計層面之大,箋釋內容之浩繁,已非如惠綿這種「用手走路」的人可以承擔的肢體負荷。幸而有臺大卓越的工作團隊,又有何大安院士的顧問與指導。當然名師出高徒,一切的根底動力,還有一位戲曲大師曾永義院士。
當我接到《中原音韻箋釋》初稿,由自序、凡例、導論三項「非箋釋文本」的前奏曲讀起;續讀〈中原音韻序〉五家逐篇疏釋,已察覺作者箋釋的格局。接下來是「韻譜」及「起例」兩部分核心內容,逐條讀其釋文,更覺肅然起敬,尤其一位戲曲學者要為單一功能的「韻譜」補苴罅漏,這不正如一部「中原音韻百科辭典」一般的富麗堂皇、鉅細靡遺嗎?是什麼力量支撐作者六年青春的投注,衹為了普及曲律、溯源曲韻、宏揚周德清創造性的曲學原味?
二
這樣一部詳實的韻書箋釋,本質上是橫跨語言與戲曲。有關前者,學界優先構擬的是《中原音韻》音系,也就是要重建北曲語言的聲音,要記錄每一個音節,其研究成果就是要回饋戲曲研究者。主要是感謝周德清的慧眼,編撰了這部卓越的韻書,一方面有活語言作為音系基礎,又有前輩劇作關、鄭、馬、白做為驗證,才能歸併出十九部的「韻譜」,做為「正語之本,變雅之端」。同時又以〈正語作詞起例〉演繹北曲音韻的特質,如:
〈起例〉四云:「音韻無入聲,派入平、上、去三聲。前輩佳作,中間備載明白。但未有以集之者,今撮其同聲,或有未當,與我同志,改而正諸。」
〈起例〉五云:「入聲派入平、上、去三聲者,以廣其押韻,為作詞而設耳。然呼吸語言之間,還有入聲之別。」
〈起例〉六云:「入聲派入平、上、去三聲,如『鞞字』次本韻後,使黑白分明,以別本聲、外來,庶使學者、有才者,本韻自足矣。」
從以上三例,我們看到周氏〈起例〉的本質是正語,是站在整理北曲語言者的角度,故云:「今撮其同聲,或有未當」,是何其客觀的態度。〈起例〉五擺明實際語言還有入聲。〈起例〉六分明把「入派三聲」的配置作為「補胎」,蓋言明有才者本韻自足。周氏知道一種新的中原之音已經存在,他說:「四海同音,上自縉紳講論治道及國語翻譯,國學教授言語,下至訟庭理民,莫非中原之音。」這是一位精於北曲的作家對「國家語言」最親切的告白,所謂「韻共守自然之音,字能通天下之語,字暢語俊,韻促音調」(周德清自序),周維培指出:「周德清的生活時代,正趕上北曲創作中心由北向南轉移,大批的南方籍作家投入北曲創作,也迫切需要理論上之指導與幫助。周德清沉湎曲學三十年,對北曲創作規律有精深研究的散曲作家,他應曲學同好之請,撰成《中原音韻》,就是為了糾正當時北曲寫作者帶有普遍性的錯誤。」(《論中原音韻》,1990 年)。這話是客觀的,周氏的〈正語作詞起例〉二十五條(箋釋釐為二十七條)正是繞著這個中心思想,亦即「韻譜」首行「中原音韻」下周德清自注的「正語之本,變雅之端」八個字,即是掌握正語理論之鑰匙。箋釋者已完成專論〈《中原音韻》「正語」理論之建構〉(《臺大文史哲學報》第80 期,2014 年5 月)。本書以「正語」概念作為箋釋之主旨,其中相關難題,皆據何大安院士〈周德清的正語之謎〉一文所啟發(收入洪波等編《梅祖麟教授八秩壽慶學術論文集》,北京首都師範大學出版社,2015 年)。例如闡發《中原音韻》正語的對象是《廣韻》及南戲唱念的吳語;揭示「諸方語病」後排列周德清四首小令之涵義等。由此可見箋釋「韻譜」中的音義,均環繞此一主題,其引用《廣韻》、《集韻》為基本資料,讓讀者讀韻譜每字均有舊韻的消息,可說淋漓盡致。而在〈起例〉二十一諸方語病,及〈起例〉二十三提及的「閩浙之音」做為檢討對象,箋注者對吳語所作疏釋,也特為詳備。無疑,這些核心觀點已形成「中原音韻何氏學」,這正是箋釋本在語言學上獲得最大的成功。
這部箋釋把散見於不同條文的體例,逐條串釋釐清;並將這些分散的音理故實,加上如實反映周氏的詮釋觀點,統整成〈導論〉一篇;又將近人研究音韻的成果,如楊耐思、甯繼福、金周生等適度吸收融入,其用心良苦,不下於周挺齋。由此觀之,自序所稱的「本書四個特點」尚不足以窮盡箋釋的真詮與卓見,今演繹為六:
一曰:完整。本書包括「韻譜」的音注,釋義、校勘、探源及又讀(含《廣韻》及《中原音韻》兩部分)的說明,不下於「韻譜」的重編,賦予語言研究與北曲參校的雙重功能。
二曰:溯源。「韻譜」中不常見字及多音字,逐一探源,《廣韻》、《集韻》
及相關韻書,摘錄釋義以備參考,迥異王文璧之增註本。
三曰:有入。《中原音韻》雖無獨立入聲,但為「正語與變雅」之故,本箋釋採中原音系有入聲的觀點。
四曰:印證。以現存元曲文本印證周氏所言不虛,奠定本書為戲曲音韻的開山之作。
五曰:詁訓。本書作為韻書之箋釋,除特出「凡例」,以校勘為核心,實以「字形、字音、字義」為標竿,各本異體及音義依據,音變之端,能評其源流。包括虞集等五篇序(含周氏自序)、周氏後序,及〈中原音韻正語作詞起例〉,其箋釋之詳,均見博采通儒,折衷至當。尤其諸序中又涉及內文觀點,作者不厭其煩,論述五方言語,與正音正語作為對照,均使讀者豁然於此書有功於南方之作者。如余初讀瑣非復初序,論及「周德清所作樂府、回文、集句、連環、簡梅、雪花諸體,皆作今人之所不能作者。」推崇備至,然一般語言研究者,實難窺其奧,及讀箋釋,不憚其詳,並引《全唐詩》、《全宋詩》、《全元曲》及今人論述,乃能初見其妙。
六曰:跨界。作者為中文系出身,具有文字、聲韻、訓詁之基礎訓練,但在學術分工之後,罕見兼通戲曲理論及音韻理論者,但惠綿是一個務實的學者,不曾把音韻文字視為傳習之外務。觀其沉潛於十九部「韻譜」的擬音、又讀、校釋,在何大安院士指導之下,順理成章,了無滯礙。尤其使《中原音韻》及「正語作詞起例」一書形同「韻譜」加附論,長期被兩界學者割裂分讀的奇特現象,通過這個箋釋通而為一。
我開始閱讀「韻譜」箋釋之初,保留許多自己的想法,想要建立一種音義學與北曲文本穿插的箋釋法。早年,王熙元、黃麗貞、賴橋本合編《曲海韻珠》(臺灣學生書局,1979 年),根據《中原音韻》十九韻部,擇採用韻詞句,僅限於十七家散曲作品中常用的韻字,成為「曲選及習作」實用的、方便的參考書。然而某些《廣韻》的罕僻字,或許在北曲雜劇、散曲的語言裡是個新詞素。這會使只懂得聲韻學的學者,及初讀散曲小令之輩,乃至有心創作者,觸字皆是語料庫。這是從坊間《詩韻集成》得到的靈感,期待「韻譜」結合散曲語料庫,變成語言學者想讀的《曲韻集成》之類的入門書。當然格律是否也能畢其功於一役?這些想法最後都被惠綿箋釋具有中心思想的方法論說服了。不過,這兩條路線也能共構成另類的「中原音韻百科式詮釋學」。企盼今後戲曲學者與語言學者通過這個橋樑,把語言與戲曲的研究,做得更落實一些。例如編一部《中原音韻大詞典》,廣搜本書所涉及的關鍵詞語及特殊難解的議題,使語言學和戲曲學的研究者,通過詞彙檢索,自能讀通全書,這就是我心目中的「中原音韻詮釋學」。蓋「箋釋」有讀原典的品味,而「詞典」有百科式的開擴。
三
我與惠綿素昧平生,但她的身影早透過兩位古典與現代兼備的中西文學當代巨擘曾永義院士和齊邦媛大師的傳播,在我的「人物志」中有一鮮明位置,惠綿是曾院士弟子譜之後俊者;卻又與知名散文家簡媜、比較文學名家單德興,同列齊大師的「三位天使」,赫然出現在《巨流河》書序的一幀合照裡(頁13)。比較令人稱奇的是,假如沒有讀過惠綿散文集《用手走路的人》或《愛如一炬之火》,你可能會誤以為照片中微帶中年身材的右天使,是幸福使者。
一〇三學年上學期開學不久,有幸擔任同門金周生教授指導的博士生吳文慧的論文初審及複審委員。在考完吳博士口試當晚的餐敘中,金教授提起有位臺大教授對《中原音韻》做了一本箋釋,問我能否為這本新著寫篇序文?當下的直覺是不能。自忖雖然曾發表過一篇相關論文,但已是十九年前,對近代音我並不專注,只有在寫聲韻學史回顧時偶而涉獵有關《中原音韻》研究,正因為這本書在音韻學史上的巨大影響,使它的研究成為顯學。任何教過聲韻學的先生,手中都有幾本相關著述,從趙蔭棠起,可數的研究名家多達十幾位:羅常培、陸志韋、楊耐思、李新魁、甯繼福、薛鳳生、魯國堯、張玉來、陳新雄、丁邦新、何大安、金周生。這些清單都是研究音韻學的專家,而李惠綿則是運用音韻學知識注入戲曲理論之研究。暫時撇開任中敏、汪經昌等曲學名家對〈正語作詞起例〉的講疏。由於我關注入派三聲的問題,因此保持對這本書的高度興趣,所以一九九三年旅法研究期間,寫了〈《中原音韻》入聲問題再探〉一文,作為先師陳伯元先生六秩壽慶論文(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94年)。無獨有偶,金周生教授也以〈從李漁〈別解務頭〉試說曲律上的幾個問題〉為伯元師祝嘏。金教授不但是《中原音韻》的專家,他是師門中少見能跨聲韻與戲曲兩個領域的通才。拙文仍在早期官話與當代北京話的關係上打轉,完全是在語音史的胡同內打陀螺。金教授持續在這條匯通漢語音韻與文學聲律的道路上奔馳,我則光說不練,尚無實踐的成果。既然有戲曲學者箋釋《中原音韻》這本以「韻譜」為中心的語音史經典,我在退休之餘,難道不想完成一些未竟之業?因此也就在猶豫間勉強同意周生的推薦。最重要的仍是對李惠綿如何箋釋此書感到無比好奇,「先讀為快」無異於學術上的「偷窺」。
讀完《中原音韻箋釋》足足花了將近四個月,雖然同時期也肩負為先師陳伯元教授八秩冥誕紀念論文集輯稿工作,因此閱讀箋釋也是斷斷續續。一方面也涉獵一些曲論方面的參考書,我始終堅持不讀完全稿,是沒有資格寫箋釋一書的序文。尤其知道作者箋釋工作長達六年,其中經歷兩度休假,但期間亦相隔四年,兩罹棘薪,風樹增悲,椎心刺痛之餘,竟能以「箋釋」來安頓心神,坐忘書齋,不覺令人涕下。我本來以為這本書已經有完整的詮釋觀點,其「韻譜」部分增釋似已超越一般讀者之需求,唯一我能建議的事項,就是在箋釋之外,提出一些科學的文獻檢驗邏輯,就是驗證「韻譜」的選字,是否忠於北曲語言的用韻,能檢驗的作品是否只限於關、鄭、馬、白的作品,這些作品是否經過逐首分析,並進行數據庫的建構,到底《中原音韻》能否反映全元散曲押韻的全部事實,這可能是語言學家比較有興趣的課題。以現在語料庫的操作,這個問題應該不是個難解之謎。此外,我還想談周德清的語言觀,或者他對「入派三聲」的真諦,這些構想無非想補充惠綿在箋釋裡做得不夠完整的,想得不夠透徹的。但是在細讀完惠綿的「導論」,不禁喟然長嘆:吾友大安真高人也,已為漢語史諸多關鍵問題,提出典範,尤其方言與音韻的矩範,學界耳熟能詳,竟然從惠綿的箋釋中,隱約看到「中原音韻何氏學」;而其人深居簡出,不復當年領導聲韻學會之意氣風發。令人聯想周德清在諸序文之間,隱隱約約,似其晚年神龍不見首尾。論者或謂周氏困頓終老,以余觀之,周氏必然為「予獨知之」之《中原音韻》一著,活得像四海遊龍吧!周氏一本韻書有四個人寫序,算是十分風光哪!因受友人晚境潛藏之啟發,我也決定把那些未完成的癡心夢想,暫時擱置,就這樣作為我讀惠綿《箋釋》一書的心得。說它是一篇序,恐怕是自抬身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