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入戲、戲入人生的傳薪者╱廖瓊枝
還有機緣到臺大演講,我覺得很榮幸。我記得臺大有歌仔戲社,那個社團是我鼓勵臺大學生成立的!當時我首次推動歌仔戲及薪傳路線,剛好有位臺大學生到社教館跟我學戲,我便鼓勵她號召喜歡歌仔戲的同學一起來學,她說:「老師,如果我找到同學一起學歌仔戲,妳可以教我們嗎?」我說:「無條件答應!」臺大的歌仔戲社就這樣創社了。
命運多舛,祖孫相依
我先想談談自己的一生。我是從低層慢慢爬上來的。我父親是基隆的有錢人,但母親娘家非常窮困,外公在基隆夜市替人補雨傘、補鍋子。因為門戶不相當,祖父不同意我父母親的婚事,但我母親已有孕在身,他們真心相愛卻無法結合。以前娶妻都是透過媒人說親事,祖父要我父親娶一位九份有錢人家的女兒。但我父親向我母親表示,他會負責我們母子倆的生活。
我出生之後,父親選擇與別人結婚!結婚當天,當母親看到父親從黑頭車下來時非常生氣,便與我父親發生爭執,後來有人追出來跟我母親動手,她因此跌倒受傷。當時我姨丈在臺北開石棉工廠,認識不少警察。我母親向阿姨哭訴的那天,正好有警察在場,他建議我母親向我父親提告,後來法院判決父親必須負責我的生活費。我四歲時,母親的心情與狀態跌至谷底,當時鐵路局正在推廣龜山島觀光。母親要去之前,曾有劇團在回航時發生船難,因此外婆不讓她去,但她相當堅持,外婆只得強抱我回來,並且生氣地說:「要去你自己去,不要連累小孩。」想不到母親真的一去不返。
後來便是外公、外婆撫養我長大。當時我阿姨住在臺北,她心想父母年事已高,加上我母親過世,便要他們帶著我搬到萬華。阿姨住樓下,我們住樓上,對面還有一所幼稚園,以前那裡是日本宿舍,由於種植蓮花,便命名為蓮花池。外公在世時所賺的錢全都花在我身上,因為外公沒有兒子,阿姨出嫁了,我母親也過世了,因此我自然而然成為外公與外婆的寶貝。外公星期一到基隆替人補雨傘、補鍋子,等星期六回到萬華,他會用紅線穿過日本錢幣中間的小孔,再將它掛在我脖子上。每當聽到攤販鈴鈴噹噹的聲音時,我就立刻跑下樓去買零食。週末晚上,外公都會帶我去龍山寺,從我們家出發,穿過康定路就到了。我們會去吃點心,吃完以後外公都會買一顆水梨和一顆蘋果獎賞我,讓我一手一顆;當時蘋果和梨子非常昂貴,都是從日本進口。那時候連隔壁有錢人家的蔘行,也沒辦法每個星期吃蘋果和水梨,但是外公都會買給我吃!
小時候外婆告訴我父母已經去世了,其實我父親還活著,人在基隆。但是大家憐惜我,心裡對他很不滿,因此都說他去世了,我也一直這樣認為。直到我讀幼稚園時,幼稚園老師有一次請外公去補鍋子,和外公閒聊起來。我聽到外公說我父親住在基隆,可是我顧著玩,也就忘了追究。後來又聽到阿姨和她朋友說起,我才確定父親還在人世,也一直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
升小學二年級時,日本戰爭就開始了,所有人一聽到警報響起,就要立刻躲進防空洞避難,因此我幾乎沒上到課。
疾病纏身,痛失支柱
後來政府說市區太危險,必須疏散到鄉下去,我和外婆就被安排疏散到員林。當時流行瘧疾,我也不幸染上。外婆拜託別人寫信到基隆給外公,外公帶著所有的錢到員林,讓我去看醫生。我的病好了,外公的錢也都花完了,這時卻換外公得到瘧疾,但是他沒錢可以看醫生了。外公病到不能走路,必須躺在床上,外婆只好動用鐵路局因我母親亡故付出的賠償金,買了一個小媳婦兒,希望能招到夫婿延續廖家的香火,並且撫養我長大。那個小媳婦才十七歲,外婆要我叫她嬸嬸,她後來偷跑了。可是光復之後,她四處探詢我們的下落,還特地到員林帶我們回臺北。
我印象非常深刻,外公病到坐不起來,只好在貨車後座鋪上報紙,讓外公躺在上面。當時外公和外婆說:「矮仔,我如果死了,你們嬤孫仔會很可憐。」因為外公個子高、外婆則是矮個子,所以外公都叫她「矮仔」。
嬸嬸帶我們到臺北後,我因為得過瘧疾身上水腫,因此阿姨要外婆將我帶到中和半山腰上的圓通寺,由她親自照顧。一個禮拜後,有一天外婆突然說:「我心情很差,總覺得怪怪的!」我們便和阿姨說要回去中和。到了渡船頭準備搭船時,隔壁鄰居的女兒和我外婆說我外公過世了,外婆聽了先到路邊摘一朵紅色小花插在頭上,花插好之後才開始哭,當時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我們回去時,看到外公舌頭上有個洞,床頭擺了一支剃頭刀,或許是久病厭世,外公就這樣離開人世間了。
辦完喪事後,因為沒錢買墓碑,只好用兩塊磚塊立在墳前。等到我十二、三歲時,我才問外婆,為什麼外公過世時她頭上要插紅花。大家一定都猜不到,其實是他們年輕吵架時,外婆賭氣對外公說:「你死的時候我要在頭上插紅花!」以前的人說話算話,於是外婆將紅花插在頭上後才開始哭。外公的喪事處理完畢後,嬸嬸和叔叔搬走了,將我和外婆留在中和的半山腰上。因為沒錢吃飯也沒錢搭渡船,外婆帶我到山上的圓通寺──以前沒有高樓大廈,從那裡可以望見中正橋(舊名為川端橋)、光復橋(舊名為昭和橋)以及龍山寺──告訴我怎樣一路走到阿姨家,阿姨家在龍山寺後面的西昌街上。外婆說「路在嘴邊,邊走邊問路一定會到」。當時沒有時鐘,每週有一天,外婆看到太陽升起了,就叫我起床去阿姨家。
姨丈的石棉工廠在空襲時被炸毀,阿姨家的生活也變得較為吃緊。不過阿姨很孝順,我每個星期都去,大概是午飯時間到達,吃飽後姨丈出門工作,阿姨就用便當盒裝米給我;若那一陣子姨丈有收入,阿姨會買幾條甘藷、再拿幾塊錢讓我帶給外婆;若沒有收入,就不另外給錢。我們嬤孫倆就靠著阿姨的援助,還有嬸嬸留下的兩小畦田種菜度日。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外公過世第二年的端午節,我們沒有東西可吃,外婆只好去摘山芋莖,用白水煮熟,沒有任何調味,我吃完後嘴巴就像被咬一樣。當時正好在安放外公的靈位,我就蹲在草房外哭著說:「外公,我的嘴巴好痛啊!」後來嬸嬸從山下提東西上來,外婆站在草屋外看著嬸嬸走上山,心想嬸嬸應該是上山拜拜,下山時就會拿些祭品給我們。結果嬸嬸下山時被雨傘絆到,祭品全部滾下山去了!當時我外婆就將外公的神主牌摔在桌上,氣著說:「你留下我們兩個嬤孫仔,生活過得這麼可憐!」
坎坷人生,點滴入戲
其實我苦旦演得好,和我坎坷的命運有極大關係,因為點點滴滴親身經歷的遭遇,以及外婆的一舉一動裡,我都真切地感受到「苦」。
後來阿姨將我們接到萬華住。臺灣光復時,我十一歲。鄰居借我們一口紙箱和一塊錢買工具,讓我可以批點小商品販售。那時早上四點就要起床,到龍山寺旁邊、過西昌街後的一條小巷子排隊批油條,再沿街叫賣,油條賣完才回家吃早餐;吃完出門繼續批枝仔冰販售。
光復後第三年,位於西園路的戲班正招收子弟班學唱歌仔戲,演員上臺表演之前,主辦單位會替每個人買一雙新的繡花鞋,好穿上舞臺表演,表演完那雙鞋就歸演員所有。我聽完之後很心動,不是貪繡花鞋漂亮,只是叫賣枝仔冰時,柏油路在烈日照射之下變得軟軟的、溫度很高,會燙腳,所以我一看到亭仔腳(騎樓)就會跑進去休息一下,有時會痛到掉眼淚,但哭完還是得繼續叫賣。
後來我跑去看子弟班學戲,他們學的第一齣戲正好是《陳世美與秦香蓮》。當時的劇情和現在的表演不太一樣,現在的劇情是包公斬陳世美;那時則是國太到了一間廟,秦香蓮在一旁哭泣,經師父引見,國太便收了她做女兒,帶她拜見皇帝。其中有一首〈將水〉,是這樣唱的:「罵聲冤家太無情」。有一天下雨,我不能出去賣枝仔冰,在家沒事做,便自己將歌詞改了,唱成:「罵聲阿爹無情無義」。子弟班的人聽到了,就和我外婆說:「阿婆,阿枝這麼會唱,應該讓她來學戲!」起先我外婆不答應,因為早上四點就得出門批油條。於是我向外婆懇求,求她讓我去學戲,而且還可以得到一雙鞋子,這樣就不怕腳被柏油燙得發疼。外婆說:「憨孫,你早上一定爬不起來去學戲!」我說:「外婆,以後妳叫一聲我就會起來!」外婆禁不住我的要求,只好讓我去學戲。
開始學戲後,社裡的人知道我下雨天無法出去賺錢,就介紹我到干仔(玻璃瓶)會社工作。以前萬華車站後面都是玻璃工廠,在玻璃工廠捧瓶子,一天可以賺一塊錢。待了幾個月之後,我從捧瓶子轉作印瓶子。印瓶子的程序是先將玻璃送入窯裡熔化,再將鐵管插進去,就像挖麥芽糖一樣不斷地捲,再將它壓在模子上,最後將玻璃滴進模子裡,用栓子栓好。師傅用嘴吹出瓶子形狀後,再放回爐子裡燻,燻過之後瓶子遇熱才不會破掉,酒瓶、髮膠瓶以及裝面霜的瓶子都是這樣製作。最後,再用機器車平嘴口不平整的部分。
當時外婆已將近七十歲,我心想若我會印瓶子就能賺很多錢,外婆就不需要再幫別人洗衣服了!我早上八點上班,九點十五分可以休息。印瓶子前,要先將鐵模放入水中降溫,那個時候就是師傅休息抽菸的時間。我想自己學習如何開模,但我不知道模具很重,加上模子放進水裡時,水會瞬間沸騰。我抬不起模具,模子滑下來撞到桶邊,整桶熱水就潑在我的腳上。因為沒錢看醫生,外婆聽到任何治燙傷的偏方都會試一下,最後我的腳整隻腫了起來。
後來秦香蓮這齣戲要開演了,我卻無法上臺表演,但我還是吵著要去看戲,外婆背不動我,隔壁的阿標叔背我去看。演到陳世美派人殺他兒子那一幕時,秦香蓮在臺上哭,我在臺下哭,她為劇情而哭,而我在哭繡花鞋沒了。
當時西園路和平里的保正太太正好路過,看見我哭得傷心,便拿出五十元給外婆當作生活費,正巧阿姨也來了,她知道後立刻去買藥膏給我擦,我的傷口才漸漸痊癒。後來嬸嬸因為跌倒受傷,搬回來和我們一起住。吃飯時只要我一夾菜,嬸嬸就會不高興。外婆看在眼裡,便要阿姨幫我介紹一份包伙食的工作,讓我可以在外用餐,免得看人眼色。於是阿姨介紹我去紅豆湯攤子幫忙,當時我十四歲。
某一天,鄰居來紅豆湯攤子找我,說我外婆生病了,我回到家不停哭,說:「外婆你不能死,你死了我要怎麼辦?」外婆說:「外婆會常常陪在妳身邊。」
以前的人都說世間有神、有鬼,我都有相關的經驗,我常常覺得外婆就在我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