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ctures on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III) (16-disc set DVD + manual)

Pai Hsien-yung

  • PublishedApril, 2016
  • Binding16DVD+1手冊精裝 / 22*15 / 335pages / 彩色 / 中文
  • Publisher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
  • SeriesMultimedia-NTU Open Forum for New Intellectuals (DVD) 10
  • GPN4510500401
  • Price NT$3800
  • Price2NT$7600
  • Paper Books San Min Books / wunan / books.com.tw / National Books / iRead / eslite / TAAZE /

白先勇導讀《紅樓夢》,自第78回至124回――
聽小說家談《紅樓夢》解說不盡的玄機,
從小說創作與藝術的觀點評論大觀園由繁盛走向敗落。


《紅樓夢》是一部天書,有解說不盡的玄機,有探索不完的秘密,集中國古典文學之大成,是一部最瑰麗的經典;白先勇則是戰後臺灣現代主義文學最傳奇的作家──當《紅樓夢》與白先勇金風玉露一相逢,將薈萃出怎樣的人間勝景?

臺灣大學「白先勇人文講座」自2014年春季起,非常榮幸地連續三個學期邀請到美國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部榮退教授白先勇先生,到校講述《紅樓夢》,由才子解讀才子書,由小說家領讀經典小說,這不僅是古典新詮的一門課,更是兩個偉大文學心靈的相遇。今將授課內容分三輯出版,本輯為這一系列課程的第三部分。

在開學的第一堂課,白先勇教授感性地說道,自1994年退休以後,原以為今生不會再有執教鞭的精神體力,但是2011年,因緣際會在臺大做了一次崑曲的講座後,內心突然產生了想把一己的所知,傾囊相授給臺大小學弟、小學妹的衝動──於是促成了本次《紅樓夢》課程的開設,將他在美國多次講授的《紅樓夢》帶回臺灣,全程以中文授課。

白先勇教授乃是在1960年代於臺大外文系接受大學教育,時值英美新批評與歐陸存在主義等西方思潮在學院盛行,而文藝青年則嗜讀譬如亨利.詹姆斯、吳爾芙及喬伊斯這類帶有鮮明現代主義風格的作家作品。正是立足在如此訓練的基礎上,白先勇教授對於《紅樓夢》敘述風格的分析,對於曹雪芹哲學思想的詮釋,有了他的一家之言。

在這一系列的《紅樓夢》講課中,白先勇教授對於文本接近默背於心的高度嫻熟,對於人物及氛圍如何構造形塑,情節與場景怎樣鋪陳布置的細緻拆解,以及對於作者曹雪芹行文字斟句酌的反覆強調,在在顯示出形式主義和新批評閱讀的精髓。白先勇教授強調,他的課程是要把《紅樓夢》完全當作小說來讀,著重解析其中的小說藝術,包括:神話架構、人物塑造、文字風格、敘事手法、觀點運用、對話技巧、象徵隱喻、平行對比、千里伏筆等等,檢視曹雪芹如何將各種構成小說的元素發揮到極致。

白先勇

1937年生於廣西南寧,父親是國民黨高級將領白崇禧。在讀國小和中學時深受中國古典小說和「五四」新文學作品的浸染,1956年保送成功大學水利工程學系,1957年考入臺灣大學外文學系,於此遇見了夏濟安教授,從此確立了文學生命。1958年發表第一篇小說〈金大奶奶〉,1960年與陳若曦、歐陽子等人創辦《現代文學》雜誌,發表了〈月夢〉、〈玉卿嫂〉、〈畢業〉等小說多篇,畢業後赴美取得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文學創作碩士,後於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部任教,1994年退休。

白先勇吸收了西洋現代文學的寫作技巧,融合到中國傳統的表現方式之中,描寫新舊交替時代人物的故事和生活,富于歷史興衰與人世滄桑感,曾被譽為「當代中國極有才氣與成就的短篇小說家」、「當代中國短篇小說家的奇才」。

出版的短篇小說有《寂寞的十七歲》、《臺北人》、《紐約客》,長篇小說《孽子》,散文集《驀然回首》、《明星咖啡館》、《第六隻手指》、《樹猶如此》,舞台劇劇本《遊園驚夢》、電影劇本《金大班的最後一夜》、《玉卿嫂》、《孤戀花》、《最後的貴族》等。另有《白先勇作品集》(2008)、《父親與民國:白崇禧將軍身影集》(2012)、《牡丹情緣:白先勇的崑曲之旅》(2015)、《止痛療傷+關鍵十六天:白崇禧將軍與二二八》(2015)等書。

白先勇近十年來投入崑曲的製作與推廣工作,2004年青春版《牡丹亭》及2008年新版《玉簪記》皆為總製作人,更於北京大學、香港中文大學、臺灣大學開設崑曲課。2008年由臺大出版中心出版《從臺北人到青春版牡丹亭(DVD)》、2009年出版《白先勇的藝文世界(DVD)》、2013年出版《崑曲新美學(DVD)》,2014-2015年於臺灣大學講授全本《紅樓夢》,並將於2015年起陸續出版《紅樓夢導讀(一)~(三)(DVD)》。

編者序
白先勇《紅樓夢》導讀出版弁言
柯慶明(臺大新百家學堂執行長)
 
金聖嘆其生也早,當他以《莊子》、《離騷》、《史記》、《杜詩》、《水滸傳》、《西廂記》為六大才子書時,他無緣見到《紅樓夢》面世,否則他不但會將它列為「才子書」,而且會視為「才子書」中的集大成者。自然今天視《紅樓夢》為中國古典文學中的最偉大的著作(至少是其中之一),則早是中外公認的評值。
 
《紅樓夢》作為才子書之集大成者,其內涵之豐富、文采之斐然,雅俗共賞,所得自是各有深淺。俗曰:「外行的看熱鬧,內行的看門道」,但才子書之所以為才子書,其實不只是熱鬧與門道,重要的是「才子」特有的器識與才情,足以另開一世界,風華此乾坤。是以說:「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才子書的真正解人,往往需要「惺惺惜惺惺」的風流人物。當今之世,白先勇不正是這種才子?他性好《紅樓夢》,耽讀大半生,而且教授近二十年,豈非最為適當的解人?
 
白先勇在臺大講授《紅樓夢》,事出偶然,又勢有必然。趨勢教育基金會陳怡蓁董事長,在捐贈臺大第二期「白先勇人文講座」時,原本有意成全白先勇,在臺大開授一系列有關「民國史」之講論課程,當時預計一年可以講完。當我受命執行,就預留一年,以安排講座人選。但事與願違,許多歷史學界的國外學者,各有自己的行程,無法前來共襄盛舉。我們正為講座勢必開天窗煩惱之際,張淑香教授靈機一動,建議白先勇何不在臺大講授一學期的「紅樓夢導讀」,以為我們爭取到另請講座人選的緩衝期間,遂開始了白先勇親任講座,在臺大導讀《紅樓夢》的盛事。
 
課程一上臺大選課網站,初選者千餘人,但臺大最大的教室只能容納四百四十人。因而決定另以「新百家學堂」計畫,加以錄影,先置臺大開放式課程網站與趨勢教育基金會網站,供校內外人士點閱。再經過後製、出版DVD與書面手冊,以供願意詳加研讀、反覆參詳者運用。一學期下來,由於分析深入,論贊綿密,僅及四十回,遂決定以臺大講座課程繼續講授。第二學期亦只接近八十回,最後決定再續講一學期,以完成全書之導讀。DVD與手冊亦將分為上、中、下三集,依白先勇的說法是:「我們不能對不起曹雪芹!」
 
此一系列講座錄影與出版的完成,除了首先得感謝陳怡蓁董事長的捐輸,更要感謝臺大莊榮輝教務長的支持,終於有此才子會才子,才子解才子的美事。因係執行者,謹誌數言,以記其事云爾。
作者序
遊大觀園――《紅樓夢》導讀序
白先勇(國立臺灣大學特聘講座教授)
 
二○一四年春季,臺大文學院由趨勢科技文教基金贊助的「白先勇人文講座」開課,種種因緣巧合,這次輪到我擔任講座教授。自從一九九四年我在加州大學提前退休後,二十年來,雖然曾在多所大學演講,參加講座,但從未全程授課。教書對我來說,責任重大,必須全心投入,全力以赴,所以不敢輕易答應。此次面對臺大「白先勇人文講座」,不免亦有所躊躇。張淑香教授勸我道:「你應該在臺大教《紅樓夢》。」她說現在大學生很少有耐心看大部頭的經典作品了,這對學生的人文教育有很大的影響。她這番話恰恰觸動了我的心思,「五四」以來,我們的教育政策一向重理工輕人文,尤其偏廢中國傳統文化課程,造成學生文化認同混淆,人文素養低落,後遺症甚大。近年來,我致力推廣崑曲,替北大、香港中大、臺大設立崑曲講座,就是希望這些龍頭大學的青年學子有機會欣賞到崑曲之美,希望他們重新親近我們的傳統文化。我在美國加州大學也曾教過多次《紅樓夢》,但回到母校教授自己的學弟學妹,心情到底不同。至少選我課的同學,有機會跟著我,把這本曠世經典從頭細讀一遍,希望透過這部古典文學傑作,同學們也會對我們的傳統文化,有所感悟,受到啟發。
 
《紅樓夢》本來就應該是大學人文教育必讀的一本文學經典:首先,《紅樓夢》是中國文學最偉大的小說,如果說文學是一個民族心靈最深刻的投射,那麼《紅樓夢》在我們民族心靈構成中,應該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十九世紀以前,放眼世界各國的小說,似乎還沒有一部能超越過《紅樓夢》,即使在二十一世紀,在我閱讀的範圍內,要我選擇五本世界最傑出的小說,我一定會包括《紅樓夢》,可能還列在很前面。
 
《紅樓夢》是一本天書,有解說不盡的玄機,有探索不完的秘密。自從兩百多年前《紅樓夢》問世以來,關於這本書的研究、批評、考據、索隱,林林總總,汗牛充棟,興起所謂「紅學」、「曹學」,各種理論、學派應運而生,一時風起雲湧,波瀾壯闊,至今方興未艾,大概沒有一本文學作品,會引起這麼多人如此熱切的關注與投入。但《紅樓夢》一書內容何其複雜豐富,其版本、作者又問題多多,任何一家之言,恐怕都難下斷論。我在臺大開設《紅樓夢》導讀課程,正本清源,把這部文學經典完全當作小說來導讀,側重解析《紅樓夢》的小說藝術:神話架構、人物塑造、文字風格、敘事手法、觀點運用、對話技巧、象徵隱喻、平行對比、千里伏筆,檢視《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如何將各種構成小說的元素發揮到極致。曹雪芹是不世出的天才,他生在十八世紀的乾隆時代,那正是中國文化由盛入衰的關鍵時期,曹雪芹繼承了中國文學詩詞歌賦、小說戲劇的大傳統,但他在《紅樓夢》中卻能樣樣推陳出新,以他藝術家的極度敏感,譜下對大時代的興衰、大傳統的式微,人世無可挽轉的枯榮無常,人生命運無法料測的變幻起伏,一闋史詩式、千古絕唱的輓歌。
 
十九、二十世紀西方小說的新形式,層出不窮,萬花競艷,但仔細觀察,這些現代小說技巧,在《紅樓夢》中其實大都具體而微。《紅樓夢》在小說藝術的成就上,遠遠超過它的時代,而且是永恆的。例如現代小說非常講究的敘事觀點之運用,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用的是全知觀點,但作者是隱形的,神龍見首不見尾,完全脫離了中國小說的說書傳統,亦沒有十八、十九世紀一些西方小說作者現身干預說教,作者對於敘事觀點的轉換,靈活應用,因時制宜。例如大觀園的呈現:大觀園是《紅樓夢》最主要的場景,如何介紹這些主景?我們讀者第一次遊大觀園是跟賈政進去的。第十七回大觀園落成,賈政率領眾清客以及寶玉,到園內巡視題詠,因此大觀園的一景一物,一草一木,都是隨著賈政的視角而湧現,賈政是《紅樓夢》中儒家系統宗法社會的代表人物,在他眼中,大觀園是為了元妃省親而建造的園林場所,是皇妃女兒的省親別墅、家庭聚會的地方。功能意義完全合乎儒家倫理的社會性,因此透過賈政視角的大觀園是寫實的、靜態的,我們讀者這時看到的大觀園就如同一幅中規中矩的工筆畫。我們第二次再遊大觀園的時候,導遊換成了劉姥姥,從劉姥姥的觀點看出去,大觀園立刻完全換了一幅景象。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由於劉姥姥的出現,大觀園似乎突然百花齊放,蜂飛蝶舞,熱鬧起來。劉姥姥是個鄉下老嫗,她眼中看到的大觀園,無一處不新奇,大觀園變成了遊樂園,如同哈哈鏡中折射出來的誇大了數倍的景物。「劉姥姥進大觀園」,我們跟著這位「鄉巴佬」遊覽,也看盡了園中的奇花異草,但劉姥姥這個人物遠不止於一位鄉下老嫗,在某種意義上,她可以說是一個土地神祇――中國民間傳說中的土地婆。她把大地的生機帶進了大觀園,使得大觀園的貴族居民個個喜上眉梢,笑聲不絕。劉姥姥把「省親別墅」的碑坊看成「玉皇寶殿」,事實上大觀園的設計本來就是人間的「太虛幻境」,只是太虛幻境中時間是停頓的,所以草木長春,而人間的「太虛幻境」大觀園中時間不停運轉,春去秋來,大觀園最後終於傾頹,百花凋謝。利用不同的敘事觀點,巧妙的把大觀園多層次的意義,一一展現出來,這是《紅樓夢》的「現代性」之一。
 
《紅樓夢》的中心主題是賈府的興衰,也就是大觀園的枯榮,最後指向人世的滄桑、無常,「浮生若夢」的佛道思想。大觀園鼎盛的一刻在第四十回,賈太君兩宴大觀園的家宴上,劉姥姥這位土地神仙把人間歡樂帶進了賈府,她在宴會上把賈府上下逗得歡天喜地,樂得人仰馬翻,那一段描寫各人的笑態,是《紅樓夢》最精采的片段,整個大觀園都充滿了太平盛世的笑聲。第一百零八回:「強歡笑蘅蕪慶生辰,死纏綿瀟湘聞鬼哭」,此時賈府已被抄家,黛玉淚盡人亡,賈府人丁死的死,散的散。賈母為了補償寶釵倉促成婚所受的委屈,替寶釵舉行一場生日宴,可是宴上大家各懷心思,強顏歡笑,鼓不起勁來;一場尷尬的宴席,充分暴露了賈府的頹勢敗象,寶玉獨自進到大觀園中,「只見滿目淒涼」,幾個月不到,大觀園已「瞬息荒涼」,寶玉經過瀟湘館,聞有哭聲,是黛玉的鬼魂在哭泣,於是寶玉大慟。荒涼頹廢的大觀園裡,這時只剩下林黛玉的孤魂,夜夜哭泣。曹雪芹以兩場家宴,用強烈的對比手法說盡了賈府及大觀園的繁盛與衰落,一笑一哭,大觀園由人間仙境沉淪為幽魂鬼域。
 
大觀園走向敗落的關鍵在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避嫌隙杜絕寧國府」,賈府自己抄家,因而晴雯被逐冤死,司棋、入畫、四兒等人皆被趕出大觀園,芳官等幾個小伶人也被發放,連寶釵避嫌也搬出大觀園,一夕間,大觀園頃刻蕭條,黯然失色。抄大觀園的起因是在大觀園中,賈母ㄚ鬟傻大姐拾到了一隻繡春囊,一隻繡春囊卻顛覆了賈府儒家系統宗法社會的整個道德秩序,這隻繡春囊不過是司棋及其表弟潘又安兩人互贈的紀念物,一對小情侶互通私情的表記。可是看在賈府長輩王夫人、邢夫人的眼中,就如同「伊甸園中爬進了那條大毒蛇」(夏志清語),危及了大觀園內小姐們的純真。這就牽涉到儒家宋明理學「存天理去人欲」的極端主張,對人的自然天性有多大的斲傷了。這也是曹雪芹藉寶玉之口,經常提出的抗議。可是曹雪芹畢竟是個天才中的天才,他竟然會將這隻繡春囊偏偏交在一個十四歲「心性愚頑,一無知識」的傻大姐手裡,傻大姐沒有任何道德偏見,也無從做任何道德判斷,繡春囊上那對赤條條抱在一起的男女,在這位天真痴傻的女孩眼裡,竟是一幅「妖精打架」圖。這對王夫人、邢夫人這些頑冥不化的衛道者又是多大的諷刺。
 
多年來一些紅學家四處勘查,尋找《紅樓夢》裡的大觀園的原址,有人認定是北京恭王府,也有人斷定是南京江南織造府的花園,還有點名袁枚的隨園,但很可能大觀園只存在曹雪芹的心中,是他的「心園」,他創造的人間「太虛幻境」。大觀園是一個隱喻,隱喻我們這個紅塵滾滾的人間世,其實我們都在紅塵中的大觀園裡,「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最後寶玉出家,連他幾曾留連不捨的大觀園,恐怕也只是鏡花水月的一個幻境罷了。
 
《紅樓夢》的版本問題極其複雜,是門大學問。要之,在眾多版本中,可分兩大類:即帶有脂硯齋、畸笏叟等人評語的手抄本,止於前八十回,簡稱「脂本」,另一大類,一百二十回全本,最先由程偉元與高鶚整理出來印刻成書,世稱「程高本」,第一版成於乾隆五十六年(一七九一),即「程甲本」,翌年(一七九二)又改版重印「程乙本」。「程乙本」與「程甲本」,有兩萬多字的差異。「程甲本」一問世,幾十年間廣為流傳,直至一九二七年,胡適用新式標點標註,由亞東圖書館印行的「程乙本」出版,才取代「程甲本」,成為《紅樓夢》「標準版」的地位。早年臺灣遠東圖書公司、啟明書局出版的《紅樓夢》都是根據亞東「程乙本」。一九八三年,臺灣桂冠圖書公司出版《紅樓夢》,這個版本也是以「程乙本」為底本,並考照其他眾多主要版本,詳加勘校,改正訛錯,十分講究,並附有校記以作參考。其註解尤其詳盡,是以國學大師啟功的注釋本為底本,由唐敏等人重新整理而成,其中詩詞並有白話翻譯,作為教科書,對學生幫助甚大。我在美國加州大學教《紅樓夢》,一直採用桂冠版。這次在臺大開課教授《紅樓夢》,我用的卻是臺北里仁書局出版,由馮其庸等人校注,以庚辰本為底本的版本,後四十回乃截取「程高本」而成。因為桂冠版《紅樓夢》已經斷版,而里仁書局的庚辰本《紅樓夢》,其注釋十分詳細,有助於初讀《紅樓夢》的學生。這種以庚辰本為主的《紅樓夢》版本,自從一九八二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以後,漸漸大行其道,近來甚至有壓倒「程乙本」之趨勢。擁護這個版本的紅學家認為,「庚辰本」是諸脂本中比較完整的一個,共七十八回,其年代較早乾隆二十六年(一七六一),他們認為這是最接近曹雪芹原作的本子。這是我第一次採用「庚辰本」做教科書,有機會把里仁版「庚辰本」《紅樓夢》與桂冠版「程乙本」從頭到尾仔細對照比較了一次。我發覺「庚辰本」其實也隱藏了不少問題,有幾處還相當嚴重,我完全從小說藝術、美學觀點來比較兩個版本的得失。
 
人物塑造是《紅樓夢》小說藝術最成功的地方,無論主要、次要人物,無一不個性鮮明,舉止言談,莫不恰如其份。例如秦鐘,這是一個次要角色,出場甚短,但對寶玉意義非凡。寶玉認為「男人是泥做的」,「濁臭逼人」,尤其厭惡一心講究文章經濟、追求功名利祿的男人,如賈雨村之流,連與他形貌相似而心性不同的甄寶玉,他也斥之為「祿蠹」。但秦鐘是《紅樓夢》中極少數受寶玉珍惜的男性角色,兩人氣味相投,惺惺相惜,同進同出,關係親密。秦鐘夭折,寶玉奔往探視,「庚辰本」中秦鐘臨終竟留給寶玉這一段話:
 
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誤了。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
 
這段臨終懺悔,完全不符秦鐘這個人物的個性口吻,破壞了人物的統一性。秦鐘這番老氣橫秋、立志功名的話,恰恰是寶玉最憎惡的。如果秦鐘真有這番利祿之心,寶玉一定會把他歸為「祿蠹」,不可能對秦鐘還思念不已。再深一層,秦鐘這個人物在《紅樓夢》中又具有象徵意義,秦鐘與「情種」諧音,第五回賈寶玉遊太虛幻境,聽警幻仙姑《紅樓夢》曲子第一支「紅樓夢引子」:開闢鴻蒙,誰為情種?「情種」便成為《紅樓夢》的關鍵詞,秦鐘與姐姐秦可卿其實是啟發賈寶玉對男女動情的象徵人物,兩人是「情」的一體二面。「情」是《紅樓夢》的核心。秦鐘這個人物象徵意義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庚辰本」中秦鐘臨終那幾句「勵志」遺言,把秦鐘變成了一個庸俗「祿蠹」,對《紅樓夢》有主題性的傷害。「程乙本」沒有這一段,秦鐘並未醒轉留言。「脂本」多為手抄本,抄書的人不一定都有很好的學識見解,「庚辰本」那幾句話很可能是抄書者自己加進去的。作者曹雪芹不可能製造這種矛盾。
 
比較嚴重的是尤三姐一案。《紅樓夢》次要人物榜上,尤三姐獨樹一幟,最為突出,可以說是曹雪芹在人物刻畫上一大異彩。在描述過十二金釵、眾丫鬟等人後,小說中段,尤氏姐妹二姐、三姐登場,這兩個人物橫空而出,從第六十四回至六十九回,五回間二尤的故事多姿多采,把《紅樓夢》的劇情又推往另一個高潮。尤二姐柔順,尤三姐剛烈,這是作者有意設計出來一對強烈對比的人物。二姐與姐夫賈珍有染,後被賈璉收為二房。三姐「風流標緻」,賈珍亦有垂涎之意,但不似二姐隨和,因而不敢造次。第六十四回,賈珍欲勾引三姐,賈璉在一旁慫恿,未料卻被三姐將兩人指斥痛罵一場。這是《紅樓夢》寫得最精彩、最富戲劇性的片段之一,三姐聲容並茂,活躍於紙上。但「庚辰本」這一回卻把尤三姐寫成了一個水性淫蕩之人,早已失足於賈珍,這完全誤解了作者有意把三姐塑造成貞烈女子的企圖。「庚辰本」如此描寫:
 
當下四人一處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他母親說:「我怪怕的,媽同我到那邊走走來。」尤老也會意,便真個同他出來,只剩小丫頭們。賈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臉,百般輕薄起來。小丫頭子們看不過,也都躲了出去,憑他兩個自在取樂,不知作些什麼勾當。
 
這裡尤二姐支開母親尤老娘,母女二人好像故意設局讓賈珍得逞,與三姐狎暱。而剛烈如尤三姐竟然隨賈珍「百般輕薄」、「挨肩擦臉」,連小丫頭們都看不過,躲了出去。這一段把三姐糟蹋得夠嗆,而且文字拙劣,態度輕浮,全然不像出自原作者曹雪芹之筆。「程乙本」這一段這樣寫:
 
當下四人一處吃酒。二姐兒此時恐怕賈璉一時走來,彼此不雅,吃了兩鍾酒便推故往那邊去了。賈珍此時也無可奈何,只得看着二姐兒自去。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兒相陪。那三姐兒雖向來也和賈珍偶有戲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樣隨和兒,所以賈珍雖有垂涎之意,卻也不肯造次了,致討沒趣。況且尤老娘在傍邊陪着,賈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輕薄。
 
尤二姐離桌是有理由的,怕賈璉闖來看見她陪賈珍飲酒,有些尷尬,因為二姐與賈珍有過一段私情。這一段「程乙本」寫得合情合理,三姐與賈珍之間,並無勾當。如果按照「庚辰本」,賈珍百般輕薄,三姐並不在意,而且還有所逢迎,那麼下一段賈璉勸酒,企圖拉攏三姐與賈珍,三姐就沒有理由,也沒有立場,暴怒起身,痛斥二人。《紅樓夢》這一幕最精彩的場景也就站不住腳了。後來柳湘蓮因懷疑尤三姐不貞,索回聘禮鴛鴦劍,三姐羞憤用鴛鴦劍刎頸自殺。如果三姐本來就是水性婦人,與姐夫賈珍早有私情,那麼柳湘蓮懷疑她乃「淫奔無恥之流」並不冤枉,三姐就更沒有自殺以示貞節的理由了。那麼尤三姐與柳湘蓮的愛情悲劇也就無法自圓其說。尤三姐是烈女,不是淫婦,她的慘死才博得讀者的同情。「庚辰本」把尤三姐這個人物寫岔了,這絕不是曹雪芹的本意,我懷疑恐怕是抄書的人動了手腳。
 
「庚辰本」對襲人、晴雯、芳官等人的描寫,也有可商榷的地方,我在課堂上都一一指出來討論過了,一些明顯的誤漏,也加以改正。例如第四十六回,鴛鴦罵她的嫂子是「九國販駱駝的」,當然應該是「六國」。「庚辰本」作為研究材料,是非常珍貴重要的版本,因為其時間早,前八十回回數多,而且有「脂評」,但作為普及本,有許多問題,須先解決,以免誤導。
 
自「程高本」出版以來,爭議未曾斷過,主要是對後四十回的質疑批評。爭論分兩方面,一是質疑後四十回的作者,長期以來,幾個世代的紅學專家都認定後四十回乃高鶚所續,並非曹雪芹的原稿。因此也就引起一連串的爭論:後四十回的一些情節不符合曹雪芹的原意、後四十回的文采風格遠不如前八十回,這樣那樣,後四十回遭到各種攻擊,有的言論走向極端,把後四十回數落得一無是處,高鶚續書變成了千古罪人。我對後四十回一向不是這樣看法。我還是完全以小說創作、小說藝術的觀點來評論後四十回。首先我一直認為後四十回不可能是另一位作者的續作。《紅樓夢》人物情節發展千頭萬緒,後四十回如果換一個作者,怎麼可能把這些無數根長長短短的線索一一理清接榫,前後成為一體。例如人物性格語調的統一就是一個大難題。賈母在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回中絕對是同一個人,她的舉止言行前後並無矛盾。第一百零六回:賈太君禱天消禍患,把賈府大家長的風範發揮到極致,老太君跪地求天的一幕,令人動容。後四十回只有拉高賈母的形象,並沒有降低她。
 
《紅樓夢》是曹雪芹帶有自傳性的小說,是他的《追憶似水年華》,全書充滿了對過去繁華的追念,尤其後半部寫到賈府的衰落,可以感受到作者哀憫之情,躍然紙上,不能自已。高鶚與曹雪芹的家世大不相同,個人遭遇亦迥異,似乎很難由他寫出如此真摯個人的情感來。近年來紅學界已經有愈來愈多的學者相信高鶚不是後四十回的續書者,後四十回本來就是曹雪芹的原稿,只是經過高鶚與程偉元整理過罷了。其實在「程甲本」程偉元序及「程乙本」程偉元與高鶚引言中早已說得清楚明白,後四十回的稿子是程偉元蒐集得來,與高鶚「細加釐剔,截長補短」修輯而成,引言又說「至其原文,未敢臆改」。在其他鐵證還沒有出現以前,我們就姑且相信程偉元、高鶚說的是真話吧。
 
至於不少人認為後四十回文字功夫、藝術成就遠不如前八十回,這點我絕不敢苟同。後四十回的文字風采、藝術價值絕對不輸前八十回,有幾處可能還有過之。《紅樓夢》前大半部是寫賈府之盛,文字當然應該華麗,後四十回是寫賈府之衰,文字自然比較蕭疏,這是應情節的需要,而非功力不逮。其實後四十回寫得精彩異常的場景真還不少。試舉一兩個例子:寶玉出家、黛玉之死,這兩場是全書的主要關鍵,可以說是《紅樓夢》的兩根柱子,把整本書像一座大廈牢牢撐住。如果兩根柱子折斷,《紅樓夢》就會像座大廈轟然傾頹。
 
第一百二十回最後寶玉出家,那幾個片段的描寫是中國文學中的一座峨峨高峰。寶玉光頭赤足,身披大紅斗篷,在雪地裡向父親賈政辭別,合十四拜,然後隨著一僧一道飄然而去,一聲禪唱,歸彼大荒,「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紅樓夢》這個畫龍點睛式的結尾,恰恰將整本小說撐了起來,其意境之高、其意象之美,是中國抒情文字的極致。我們似乎聽到禪唱聲充滿了整個宇宙,天地為之久低昂。寶玉出家,並不好寫,而後四十回中的寶玉出家,必然出自大家手筆。
 
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痴情」,第九十八回「苦絳珠魂歸離恨天」,這兩回寫黛玉之死又是另一座高峰,是作者精心設計、仔細描寫的一幕摧人心肝的悲劇。黛玉夭壽、淚盡人亡的命運,作者明示暗示,早有鋪排,可是真正寫到苦絳珠臨終一刻,作者須煞費苦心,將前面鋪排累積的能量一股腦兒全部釋放出來,達到震撼人心的效果。作者十分聰明的用黛玉焚稿比喻自焚,林黛玉本來就是「詩魂」,焚詩稿等於燬滅自我,尤其黛玉將寶玉所贈的手帕上面題有黛玉的情詩一併擲入火中,手帕是寶玉用過的舊物,是寶玉的一部份,手帕上斑斑點點還有黛玉的淚痕,這是兩個人最親密的結合,兩人愛情的信物,如今黛玉如此絕決將手帕扔進火裡,霎時間,弱不禁風的林黛玉形象突然暴漲成為一個剛烈如火的殉情女子。手帕的再度出現,是曹雪芹善用草蛇灰線,伏筆千里的高妙手法。
 
後四十回其實還有其他許多亮點:第八十二回「病瀟湘痴魂驚惡夢」、第八十七回「感秋深撫琴悲往事」,妙玉聽琴。第一百零八回「死纏綿瀟湘聞鬼哭」,寶玉淚灑瀟湘館,第一百十三回,「釋舊憾情婢感痴郎」,寶玉向紫鵑告白。
 
張愛玲極不喜歡後四十回,她曾說一生中最感遺憾的事就是曹雪芹寫《紅樓夢》只寫到八十回沒有寫完。而我感到我這一生中最幸運的事情之一就是能夠讀到程偉元和高鶚整理出來的一百二十回全本《紅樓夢》,這部震古鑠今的文學經典鉅作。
 
◎白先勇《紅樓夢》導讀(三)精華摘要――
 
至於不少人認為後四十回文字功夫、藝術成就遠不如前八十回,這點我絕不敢苟同。後四十回的文字風采、藝術價值絕對不輸前八十回,有幾處可能還有過之。《紅樓夢》前大半部是寫賈府之盛,文字當然應該華麗,後四十回是寫賈府之衰,文字自然比較蕭疏,這是應情節的需要,而非功力不逮。其實後四十回寫得精彩異常的場景真還不少。試舉一兩個例子:寶玉出家、黛玉之死,這兩場是全書的主要關鍵,可以說是《紅樓夢》的兩根柱子,把整本書像一座大廈牢牢撐住。如果兩根柱子折斷,《紅樓夢》就會像座大廈轟然傾頹。【談《紅樓夢》後四十回爭議】
 
曹雪芹寫人物,有時候寫非常鮮明的對比,像寶釵跟黛玉,一個理性,一個感性;另外一種是類型類似的,像黛玉跟晴雯。他寫黛玉不光寫一個,他寫整個group,黛玉,晴雯,還有幾個其他的minor characters,把整個黛玉的形象更加複雜化,更加擴散。所以黛玉不光是完全屬於感性、天真、率性而行的女孩子,而且是悲劇性的。不只她一個,晴雯也是她的另外一個側寫。曹雪芹寫人物不光是寫一個人,他還要另外設計一個跟他相似相類的側寫,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這個人。晴雯長得有點像林黛玉,晴雯得的病也是女兒癆(也是肺病),晴雯被趕出去了,死得很慘、很孤獨,黛玉也是。曹雪芹厲害的地方就在於讓兩個相似但又完全獨立的人物互相輝映。晴雯是晴雯,黛玉是黛玉,兩個放在一起就更豐富了。【《紅樓夢》的人物描繪】
 
《紅樓夢》是個大悲劇,但寫喜劇的劉姥姥、薛蟠;趙姨娘在某方面也是,跟小戲子打架,打得頭髮被小戲子扯亂,這種comic scenes 寫得好,這樣整個小說才有悲有喜,寫得活。小說有很多場景,寫得好的小說,每個場景都活的,好像就在舞臺上。想想薛蟠跪在被子上面,捏臉,向夏金桂說:人腦子都給妳弄來 ── 那種場景很活。如果他不是說「跪在被子上面」,那又差一點了。所以曹雪芹就是這種小的地方寫得好,製造成這個樣子,這兩下就行了。【從細微處窺見型塑場景角色的功力】
 
在《紅樓夢》裡面,「情」這個字是很複雜的,好幾面的,在這邊等於是整個人生、整個宇宙的原動力。有時候幾面刃的,它可能帶來莫大的動力;有時候也是毀滅性的。人之所以為人,人非草木,就是因為有情。有了情,就有許許多多的問題產生了。宗教哲學都在對付這個字,基督教、佛教、道家、儒家,都在對付人生情根,根本的東西。《紅樓夢》裡面也給了面面觀,每個人物怎麼對付情這個東西,態度決定他的命運。【論《紅樓夢》裡的「情」】
 
很多紅學家以很多理論認為曹雪芹這本書的後四十回不是他寫的,是高鶚續寫的。但是現在也有一個越來越得到認可的理論是,曹雪芹寫了後四十回,這後四十回稿子遺失了,程偉元他們又去一個一個收回來,這些可能是未定稿,之後再由高鶚把它審訂。我比較偏向這個理論,我覺得後四十回不可能是另外一個人寫的,因為:一、這本書的千頭萬緒寫得非常好。二、書中的筆調和人物的語氣都接得那麼順暢,寶釵是寶釵、寶玉那時候該說什麼話就說什麼話。三、現在已經肯定《紅樓夢》裡有著很深的自傳成分,很像法國作家Marcel Proust 的《追憶似水流年》。我想,《紅樓夢》就是曹雪芹的《追憶似水流年》。前面寫得多麼興高采烈,後面是滿腔的悲哀與愁緒,而且還有一種了悟後對人世間的深刻憐憫(compassion)。如果沒有經歷過像曹家這種由興轉衰的命運,又或者全書不是同一個作者,他沒有寫過前面八十回,後面四十回哪有這麼深層的感情?【再談《紅樓夢》後四十回】
 
《紅樓夢》導讀(三)第九講【摘錄】
(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痴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
 
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痴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九十八回「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病神瑛淚灑相思地」,這兩回是《紅樓夢》裡邊高峰的兩回,極為重要。在這整個架構裡面,寶黛兩個人的愛情是很重要的一條線,一直到黛玉之死,這條線斷掉。所以,整本書從頭開始,很多伏筆都是為這條線鋪陳的,鋪到最後一回。這就是考驗一個小說家的功夫,預備了、前面的伏筆這麼多,到了那個地方,炮仗爆出來的時候聲音夠不夠大,這個東西非常重要。所以黛玉之死是整本書的關鍵又關鍵,它的難處就在 ── 《紅樓夢》一開始就很精彩了,從一個神話架構,到第五回太虛幻境,後來講賈府之盛、寶黛之間的愛情,寫得非常精彩了,等於一個個小山峰,一峰比一峰高。
 
《紅樓夢》裡邊有幾個人之死。死亡在《紅樓夢》裡也占了很重要的一個題目。前面幾個人之死,比較重要的,第一個,秦可卿。秦可卿之死,它的重要性比較是象徵的。一方面象徵賈府最興盛的時候、它最得意的時候死掉了,就是人世的枯榮,不長久,保不住;第二個象徵意義,那時賈府是極盛的時候,死掉的那個儀式、那個排場之大,跟後面互相對照。第二個很重要的死亡是晴雯之死。是書裡面另一個重要的episode:寶玉親身跟晴雯那一段告別,生離死別,寫得非常動人。晴雯是寶玉心中非常疼愛的一個女孩子,那一場寫得非常動人,而且完了以後還寫了那麼長的一篇〈芙蓉誄〉來祭她。
 
前面已經這麼多高峰了,黛玉之死,這是書裡面的喜馬拉雅峰,一定要高過所有前面的一切,這本書才鎮得住。分量要鎮得住。很多紅學家對於後四十回有很多、很多批評,但是可以提出很多反證,像黛玉之死寫到這個地步,我自己認為,這後面四十回稿,極可能是曹雪芹已經寫完了定稿,然後由高鶚來改的。我比較傾向這個,不大能夠想像另外一個作家續人家的書,而寫了黛玉之死的時候,那種的投入、憐憫、pity,而且寫得那麼好。幾乎不大可能。
 
一個人的死亡也是最動人的一刻,可以用很多方式去寫。像林黛玉,她一生愛哭,非常地多愁善感,印象她是個弱柳扶風的女孩子,又生病,病美人、病西施,常常吐血,到黛玉之死的時候 ── 焚稿斷痴情 ── 當她把詩稿往火盆裡面一扔,兩塊手帕一扔,她整個人變調了,非常剛烈、決絕。「情」本來就可以說是林黛玉的信仰、宗教,所以這時候她為情而死,殉情,自焚,她燒自己的詩稿,等於燒她自己,燒她這一份感情。她覺得這一份感情失落了。在某方面來講,她當然對寶玉是誤解了,以為他對她變心了,覺得她的感情被污辱了。以黛玉這麼孤高傲世偕誰隱的女孩子,這個時候焚稿斷痴情,有她的另外一面決絕、剛烈,為了感情不顧一切,甚至於超越愛情,為情而死,死得相當地壯烈。不好寫。作者想到用「焚詩稿」,那兩塊手帕代表了她跟寶玉最intimate、最親密的那一刻互贈的表記,上面有她自己的淚,寶玉用過了,等於是寶玉的一部分。他們兩個人沒有肉體關係過,可是這是他們最近的了,兩個人身體方面:她的淚、他用過的手帕,可以說是physically 最親近的media,燒掉,等於她對寶玉之間所有的東西,通通焚掉,在這一刻充分表現黛玉對於情的專制。
 
情是《紅樓夢》裡邊最重要的主題,各方面表現出來。這幾個主角,寶玉方面是濫情,天下所有的情他都可以,他的情是多方面的,每一個牽動,晴雯也好,金釧也好,黛玉也好,都觸動他那個情根,所以他是情僧── 他是和尚,和尚前面還加個情字 ── 所以在另外一方面,情也是寶玉的另外一種宗教信仰。這兩個人表現得不同,但是其實是同一個東西:對於寶玉,他是博、廣,所以他有大慈悲心;黛玉是專一,她passionate,激情,所以焚稿斷痴情。這個地方寫得非常好。
 
這一邊焚稿斷痴情,那一邊出閨成大禮。這邊快死了,那邊正在成婚,當然大部分賈府的人都到那邊去了。來看黛玉的人,(作者)選了李紈,非常地合適。因為是寡婦,中國人說結婚的時候寡婦不祥,要避的;第二,李紈這個人個性方面很溫和、懂事,因為她是寡婦,她也經過很多事、很多滄桑,這個時候由她的眼光來看待黛玉之死,非常合適。她看到紫鵑已經傷心得沒辦法了,簡直是倒在床上面哭得完全不能夠自己,李紈跟她講,這是什麼時候了,妳還哭,還不快點準備 ── 林姑娘是個女孩子家,妳讓她赤身來赤身去嗎?要準備洗身體的。她是很理性地看待死亡,這樣子更令人傷感。紫鵑當然傷心得一塌糊塗。他用這些旁側的手法來加強黛玉死的悲劇,這個時候充分表現:在賈府深似海的侯門中,孤女的孤苦無助表露無遺。
 
寫到這裡,焚稿斷痴情完了,如果次一等的、才沒有那麼高的小說家,這個時候可能等不及了,馬上又要往下寫,寫黛玉怎麼死、死得怎麼悲慘。曹雪芹他厲害在這個地方。因為在這邊死了的話,那一邊出閨成大禮,對照起來就沒有那麼強烈了。他寫到一半的時候,黛玉臨終,他的筆法一下盪開,等於電影的鏡頭一轉,轉到那邊去了。那個scene 怎麼轉到寶釵那邊去呢?他也很巧。正在這個時候,什麼人來看看黛玉?一個是平兒。平兒是心地很善良的一個女孩子,也很懂事,也很能幹,因為她是鳳姐的左右手,所以她有相當的權力來處理事件的。所以這個時候平兒來處理黛玉之死非常合適。平兒來了,當然也很傷心,也哭了一陣子;另外幾個媳婦、傭人、管事的,林之孝家的來了。林之孝家的前面也出現過好幾次,滿得寵的,王夫人、賈母都相當信賴的一個管事媳婦。她來傳:「剛才二奶奶和老太太商量了,那邊用紫鵑姑娘使喚使喚呢。」黛玉這邊死活不管,要把紫鵑調過去。
 
寶玉怎麼成婚的?誑他的,唬弄他的,趁著他糊塗的時候,說他娶的是林妹妹。既然要娶林妹妹,當然侍奉林妹妹的丫頭是紫鵑,所以要把紫鵑調過去。這個地方寫得好,看紫鵑怎麼回應:「林奶奶,你先請罷。等着人死了我們自然是出去的,那裏用這麼……」你們這些人,那麼勢利,人死了你們不管,我怎麼能夠走得開?意思就是說黛玉還沒死呢,妳要我調開怎麼可能。講得也很決絕,氣話,當然她不好這麼講,就說:「況且我們在這裏守着病人,身上也不潔淨。林姑娘還有氣兒呢。」我提醒妳,還沒斷氣,你們就叫我走了?
 
這個細節要緊的。他一而再、再而三用這種細節來表示這兩邊,一邊成大禮,這邊斷痴情,兩方地對稱起來,更顯得黛玉可憐,連下面的人也看出來了。當然李紈就也替紫鵑講,紫鵑是林姑娘最親信的人了,一下子離不開 ── 「林之孝家的頭裏聽了紫鵑的話,未免不受用」 ── 她是很得寵的管事媳婦,這種丫鬟按理講不敢頂她嘴的。記得寶玉做生日的時候,在怡紅院,他們悄悄要開酒、喝酒的時候,林之孝家的跑來了,劈哩啪啦訓了寶玉、丫頭一頓,很自得自成的那種媳婦,聽到這個話當然不受用,「被李紈這番一說,却也沒的說,又見紫鵑哭得淚人一般,只好瞅着他微微的笑」。那一副臉嘴很討厭的,哭得這個樣子,微微地笑了:「紫鵑姑娘這些閑話倒不要緊,只是他却說得,我可怎麼回老太太呢。況且這話是告訴得二奶奶的嗎!」我怎麼去回呀?妳這麼講。這種地方緊張得很,曹雪芹有隻閒筆勾兩下,人情世故通通出來了。把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寫出來,這就是《紅樓夢》寫實的根基。
 
這個時候剛好平兒在,就叫雪雁去代了吧。即使這個樣子,那個林之孝家的還推她一下:這是妳們講的喔,妳們的主意我不負責。李紈就講,妳那麼大年紀了,做了那麼久,這點事情妳都不擔待。林之孝說:不是不擔待,上面什麼事我們搞不清,的確這次就是鳳姐下令了的,不可以隨便洩漏。他們的確也是不敢亂來,鳳姐講什麼聽什麼。另外一方面,林之孝家的對林黛玉好像死了都沒看見,那是因為賈母 ── 連鴛鴦也看著賈母對林黛玉這一陣子,疼她的心比較淡了,所以牆倒眾人推。如果是以前的話,林之孝家的都趕著說「林姑娘」、「林姑娘」地來了,現在連林黛玉死了,也沒有一點表示的。所以在這種的對稱之下,像平兒是真心地哭黛玉,李紈當然也是真心的。
 
這一點,借著雪雁去到寶釵跟寶玉成婚的地方,就把筆盪到那邊去了。鏡頭一轉,這邊好淒涼、好緊張,哭成一團,那麼傷心,那邊一轉喜樂,敲的敲,打的打:「一時大轎從大門進來,家裏細樂迎出去,十二對宮燈,排着進來,倒也新鮮雅致。儐相請了新人出轎。」新人出來了,喜事來了。一喜一悲。這個時候,一個焚稿斷痴情,一個出閨成大禮,這樣寫法非常高明。有的人說,以寶釵的個性,不可能裝得黛玉來嫁,應該等黛玉死了以後,寶玉跟寶釵再結婚。邏輯上講得通,但那就沒有drama、沒有戲劇性了。等黛玉死了再去娶寶釵,戲劇性就沒有了。以戲劇性來說,dramatization,這樣子的安排是最好的,最dramatic。至於寶釵為什麼肯這個樣子,可以慢慢再來推敲這個人。
 
雪雁過去了。雪雁大概是十二、三歲的小丫鬟,心裡面想,平常寶玉跟我們姑娘親親熱熱的,現在看他到底怎麼樣?她們也都不知道寶玉是被唬弄的,新人是蓋頭的,看不見裡面是誰(是寶釵,寶玉不知道),還以為娶的是黛玉,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了。這雪雁看了更氣。本來寶玉想,怎麼紫鵑沒有來?一想,雪雁是黛玉南邊帶來的,現在來陪嫁,倒也講得通,自我解釋一番。這時候要去揭蓋頭了。
 
從前的婚姻,揭曉的時候就靠那麼一下定了終生。如果一打開不喜歡,婚姻完了,一輩子完了。所以那一下很要緊。開頭的時候,寶玉本來想去揭開,後來一想,林妹妹是很愛生氣的人,不可造次,得慢慢地。這很有意思:賈母她們在旁邊緊張得不得了,急出一身冷汗,她們不曉得一打開什麼樣子,他去一揭蓋頭的時候,雪雁就給趕走了。鶯兒上來了,鶯兒是寶釵的丫鬟。一看,怎麼是寶釵在裡面?寶玉看著她「盛妝艷服,……真是荷粉露垂,杏花烟潤了」。寶釵也是個美人,她的美是另外一種,也不輸於黛玉,如果裝扮起來也是個大美人坐在那個地方。可是寶玉糊塗了,明明娶的是黛玉啊,怎麼會寶釵來了呢?他糊塗,跟襲人說:是不是在作夢啊?襲人說夢什麼,老爺訂的是寶釵。越聽越糊塗了。本來寶玉丟了玉以後就已經糊裡糊塗了,靈魂已經丟掉了,失去靈性,這下子,本來聽說要娶黛玉還醒,還高興一陣子,怎麼寶釵跑來了?更加糊塗了,病更發得厲害了。這下又按下不表了。這就是寶釵跟寶玉的婚事,以寶玉糊塗昏睡過去為止。
 
第二天,賈政要辭去,要放任,他升官要到外面去做官了。按從前的規矩,兒子一定要一路送過去的。因為寶玉病成這個樣子,你要他送呢,我叫他來 ── 這又是賈母的口氣 —— 要是你疼他呢,就在家裡面辭就算了。寫到這裡很多懸疑了:黛玉怎麼死?寶玉跟寶釵成婚是怎樣的反應?作者故意的。又插了賈政要去上任,寫了這些瑣碎的事情,把筆調整個緩下來。前面緊得不得了,中間把它slow down,緩下來,然後再起高潮。
 
下一回就是「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病神瑛淚灑相思地」,講黛玉之死了。娶了寶釵,寶玉很糊塗,刺激更大了。林妹妹到哪去了?他的病更加沉重,起都起不來了,一天重於一天,很多醫生跑來醫他都沒用。當然因為他娶的是寶釵,寶玉心中不是沒有知覺的,這知覺是因為黛玉的關係,有時候糊塗,有時候片刻清醒。清醒的時候,房中看了只有襲人,就拉襲人講了:寶姐姐怎麼來的?不是跟我講娶的是林妹妹嗎?怎麼給寶姐姐趕出去了?他講的是小孩子的話,當然是真話,她為什麼霸占了這裡?這些話都講明了,他對寶釵是敬愛,敬愛中又加了一點敬畏。他怕她的,寶釵這個女孩子可能什麼人都會怕,她太正派了,太有道理、邏輯,誰也講不過她。所以寶玉對她跟對黛玉完全兩回事。他並不討厭寶釵,但是他對她的情是跟黛玉完全不一樣的。他這麼講:「我要說呢,又恐怕得罪了他。」怕她的,對寶釵還是有幾分敬畏的。他不曉得林黛玉已經死了,他說,妳看林妹妹哭得怎麼樣了。襲人不敢講,說她在生病了,寶玉說我要去看她。他講的這個有意思,他的內心話:「我要死了!我有一句心裏的話,只求你回明老太太:橫竪林妹妹也是要死的,我如今也不能保。兩處兩個病人都要死的,死了越發難張羅。不如騰一處空房子,趁早將我同林妹妹兩個抬在那裏,活着也好一處醫治伏侍,死了也好一處停放。你依我這話,不枉了幾年的情分。」講出來
了,他對黛玉,死也要同穴。
 
所以他對黛玉的感情從這邊講出來了。襲人聽了當然也很傷心,但也不好勸他。寶釵來了,又是一番大道理:「你放着病不保養,何苦說這些不吉利的話。老太太才安慰了些,你又生出事來。老太太一生疼你一個,如今八十多歲的人了,雖不圖你的封誥,將來你成了人,老太太也看着樂一天,也不枉了老人家的苦心。太太更是不必說了,一生的心血精神,撫養了你這一個兒子,若是半途死了,太太將來怎麼樣呢。我雖是命薄,也不至於此。據此三件看來,你便要死,那天也不容你死的,所以你是不得死的。只管安穩着,養個四五天後,風邪散了,太和正氣一足,自然這些邪病都沒有了。」講得也是很有道理的。你死了,上有祖母,還有媽媽,還有我,怎麼辦。她完全是從儒家宗法社會的那一套來的,也沒有錯;寶玉講的完全是他跟黛玉兩個人的愛情。情字上,理字上,這兩段話尖銳地對比。
 
「寶玉聽了,竟是無言可答」,寶玉講不出話來。她講的也是對的。嘻嘻笑地跟她說:「你是好些時不和我說話了,這會子說這些大道理的話給誰聽?」乾脆跟她耍賴,撒嬌起來。寶玉總講不過寶釵的,講不過就這麼講。聽了這話,寶釵厲害的,她講:「實告訴你說罷,那兩日你不知人事的時候,林妹妹已經亡故了。」你最擔心的那個已經死了。看看寶玉的反應:「寶玉忽然坐起來,大聲詫異道:『果真死了嗎?』寶釵道:『果真死了。豈有紅口白舌咒人死的呢。老太太、太太知道你姊妹和睦,你聽見他死了自然你也要死,所以不肯告訴你。』」寶玉完全昏過去了。魂遊起來,看到黛玉好像成仙了。
 
這是寶釵,極端理性的一個人,她曉得寶玉之所以這麼瘋傻,這樣子的心病就是因為黛玉。乾脆給他一個shock treatment,跟他說她死了,讓他一下子斷掉,這樣子他心病除掉,可能才好過來。別人沒有那麼大的膽量。本來王夫人還怪她一點魯莽,鶯兒也說妳太急了,寶釵不管別人怎麼說,她曉得怎麼醫治寶玉。這就是薛寶釵,極端理性的一個人,能夠處事。她作為寶玉的妻子,以後擔大任的。提醒大家:和尚給她一把金鎖,是掛在脖子上的,等於一個枷鎖一樣,那麼沉重的東西(金子是最重的一種東西)掛在脖子上,簡直要扛起來。以後賈府的興盛,要由這個戴金鎖的媳婦、這個吃冷香丸的女人,以最高的理性,把已經頹下去的賈府一手撐起來。所以她一舉一動,情是放在第二位的,理在前面,情是rationalized ── 已經理性化過後的情感。不能說她無情。有一句話「任是無情也動人」,講寶釵。所以曹雪芹人物寫得好在這種地方,各種不同的類型,他也不偏哪一個,都告訴你,人生是有這麼多的選擇,這麼多的現象,你自己去看。都是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