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Study of Poems with Identical Titles from the Six Dynasties

Shen Fan-Yu

  • PublishedNovember, 2015
  • Binding平裝 / 21*14.8 / 610pages / 單色(黑) / 中文
  • Publisher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
  • SeriesChinese Literature and History Series 147
  • ISBN978-986-350-117-6
  • GPN1010402140
  • Price NT$500
  • Paper Books San Min Books / wunan / books.com.tw / National Books / iRead / eslite / TAAZE /

本書以六朝同題詩歌為研究對象,包括同題擬作與同題共作。
進而指出,六朝「同題群」的詩作一方面反映文學傳統的形成與嬗變,
另一方面則表現了文學集團成員指向在場他者的話語。


本書以六朝詩歌常見的同題詩歌作為研究對象,包括與前人同題的擬作和與時人同題的共作。採用與他人相同的題目寫作詩歌,標誌著詩人在自我抒情之外,所呈現出的,與其他詩人的學習、創新與對話等關係樣態。六朝詩歌形成「同題群」的現象,從縱向觀之,可以反映文學傳統的形成與嬗變;橫向觀之,亦可表現文學集團成員隱含在同題共作中,指向在場他者的話語。

本書主要分為三大部分:一、將「同題」視為一種文學史現象,從客觀環境與文學理論背景,探討六朝詩人與他人同題的原因與心理動機。二、從相同題目的歷時性流變,分析六朝詩歌從魏晉至梁陳,抒情傳統逐漸被取消、置換的過程。三、從文學集團共時性的同題共作,分析文人群體藉著詩歌所凝聚、共存的時空,以及共作中可能隱藏、蘊含的社交、遊戲話語。期能全面探討六朝同題詩歌及其意義。

沈凡玉

臺北市人,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現任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助理教授。研究領域以六朝文學為主,著有《蕭綱詩歌研究》、〈從擬篇法論陸機對南朝詩人的影響〉、〈從感時興懷到吟詠四季――魏晉至齊梁詩歌中「季節」書寫的嬗變〉、〈由典故運用試論謝靈詩與《楚辭》之淵源〉等。

第一章 緒論
 第一節 研究動機
 第二節 研究範圍義界
  一、「六朝」之時代範圍義界
  二、「同題」定義與界說
  三、關於「命題」問題的說明
 第三節 研究文獻回顧
 第四節 研究方法與預期目標
  一、研究方法
  二、預期目標

第二章 同題詩歌產生之環境與理論背景
 第一節 文學集團的形成與同題共作
  一、「詩可以羣」
  二、六朝文學集團概述
  三、文學集團活動與同題共作的關係
  四、結語
 第二節 文學觀念的演變與同題詩歌
  一、同題:跳脫政教、抒情的描寫與互文
  二、文學獨立、物色標舉與同題詩歌的關係
  三、重視學習、辨體、新變與同題詩歌的關係
  四、結語
 第三節 文學史的建構――經典意識與同題詩歌
  一、同題創作的「經典」意識
  二、文學史建構、經典作品標舉與同題詩歌的關係
  三、政治權力標舉文學經典與同題典範的轉移
  四、結語
 第四節 作者的經典――同題與其他連結傳統的創作形式
  一、同題:個人創作與文學傳統的連結
  二、用典習尚與同題詩歌
  三、標明擬篇與同題詩歌
  四、作者效體與同題詩歌
  五、摘句為題與同題詩歌
  六、結語

第三章 異代同題:文學傳統的形成與嬗變
 第一節 無題之同題:「雜詩」與「擬古」同題群的特色與發展
  一、「無題詩」同題群的形成與轉變
  二、「雜詩」同題群的風格傾向
  三、「擬古」同題群的經典接受
  四、《文選》「雜詩」、「雜擬」類的選錄標準與特色
  五、「無題詩」同題群轉變的意義
 第二節 樂府同題擬作中抒情、託喻傳統的成立與消解
  一、樂府舊題同題擬作現象
  二、曹魏、晉宋同題擬作漢樂府的抒情轉向與政治歌頌
  三、齊梁詩人樂府擬作對抒情、託喻傳統的消解
  四、六朝詩人樂府擬作中與前人的關係樣態
 第三節 歲時節候同題群的嬗變與成型
  一、歲時與人生的對應
  二、魏晉時代「感時興懷」的季節書寫
  三、東晉、劉宋節候同題群的增加與玄理超越
  四、吟詠四季:齊梁詩歌中節候同題群的開創與定型
  五、齊梁詩人奠立歲時節候同題群的意義與貢獻
 第四節 人物同題群之個體形象塑造與轉變
  一、從歷史人物到傳說人物
  二、魏晉「詠史」同題群的士人出處關懷
  三、南朝人物同題的去道德化與審美情境化
  四、宮體盛行與人物形象的俗化、豔情化
  五、從詠史到懷古的過渡

第四章 同題共作:文學集團的對話與時空凝聚
 第一節 同題共作與時空情境的凝聚
  一、文人聚集的認同與想像
  二、生活常態的跳脫:節日遊宴與從駕遊覽
  三、感官快意的共享:遊戲娛樂與歌筵舞席
  四、群體離散的陰影:祖餞宴集與重臨哀悼
  五、仕途生涯的參與:政治、學術與宗教集會
  六、結語
 第二節 同題共作中的社交話語
  一、「第二種聲音」
  二、直接稱頌君主的社交語言
  三、運用典故比擬的社交語言
  四、文人同儕情誼、志向的交流對話
  五、結語
 第三節 同題共作中的遊戲話語
  一、遊戲文學與文人群體的互動
  二、以男女情愛為核心的嘲戲
  三、針對同題前作的刻意反詰
  四、結語
 第四節 同題詠物詩的發言模式與君臣對話
  一、齊梁詠物詩及其同題共作的興起
  二、「物」的不遇之嘆與冀遇之願
  三、「物」的見用之幸與見棄之憂
  四、同題詠物詩中的君臣對話
  五、依違於託喻傳統與社交辭令之間
 第五節 同題邊塞詩的言志傳統與忠誠宣示
  一、南朝邊塞詩的傳統與同題共作
  二、魏晉以來征戍、遊俠同題群的言志傳統
  三、南朝同題共作邊塞詩的忠誠宣示
  四、六朝邊塞詩同題群的文學史意義

第五章 結論
 第一節 文學史上「同題」現象之成因
 第二節 縱向同題傳統之形成與嬗變
 第三節 文學集團同題共作之話語功能
 第四節 結語

參考文獻

第一章 緒論(摘錄)
 
第一節 研究動機
 
在中國文學史上,六朝是文學逐漸走向自覺的藝術追求、踵事增華的時代,文學傳統亦逐漸形成。以「同題」的形式模擬前人作品,是六朝詩歌中相當普遍的現象。王瑤先生《中古文學史論》中已指出,六朝文人習於模擬別人的作品,目的並非作偽欺世,而是當作一種「學習屬文」的方法,作者在同一類題材上,嘗試與前人一較短長;或進而同作相同的題目,與今人爭勝。同題不僅限於縱向的擬作,也成為文學集團共同創作的常見形式。自曹魏建安時代以來,下至整個南朝,以王公貴族為核心,聚集文士的貴遊文學集團,往往主掌詩壇潮流,集團活動對於六朝貴遊詩人的創作模式,或多或少有所影響。一方面因集團文人彼此酬唱贈答,而使得詩歌在個人抒情之外,還具有社交、對話,乃至戲謔的性質;另一方面,集團主人之同題命作,也令文人們經常同時、即席創作,由於寫作同樣的題目,自然產生以逞才為目的競技性。在擬作或共作的時代風氣下,「同題」不僅最能表現詩人對文學傳統的繼承或新變,還可謂是一種與前人或時人之作文本互涉,提供了許多對照的基準點,值得我們由比較進而理解更多現象問題。
 
就縱向同題而言,正如Harold Bloom《影響的焦慮》所提出,詩人們往往有意無意的,以許多方式「誤讀」或「修正」前驅詩人的經典作品,有如依底帕斯式的弒父情結,藉由對前人的吸收、反叛到轉化、融合,方能成就詩人自我超越又融會前人的獨特風格。這樣的理論,實與齊梁時代的「新變」理論相近。雖然六朝詩人或批評家的模擬與理論,大多繼承傳統、強調學習,認為模仿是健康的力量,似可比附於子承父業的和諧父子關係,與中國重視孝道的心理模式接近;但是到了南朝,尤其是齊梁以後,可以發現同題模擬離經典前作越來越遠,表面上採用學習、模仿的詩題形式,實際上卻往往拋棄同題前作的抒情精神,表現出相當「叛逆」的意圖。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中,「若無新變,不能代雄」一語,已顯示出在前人陰影之下的「影響焦慮」。比較許多縱向同題群中詩歌的演變,可以清楚觀察到,齊梁詩人普遍在同題之中,大幅改作魏晉、劉宋前作的內容與基本精神,甚至根本上呈現不同的文學觀念與時間意識。齊梁詩歌的「新變」意義,不僅在於研討、運用人為聲律及大量寫作女性題材,更根本的是,他們全面回顧、建構文學傳統,並且在「同題」擬作形式中,刻意打破前人所定義的「傳統」,回應前驅詩人的挑戰。同一類型、題目的歷時性嬗變,不只是文風隨著時代自然演變,更蘊含著後輩詩人追求新變的意圖,在學習的同時,有所取捨、誤讀與修正。
 
如同Gadamer的詮釋理論所指出,「解釋者與經典不是主體與客體的關係,而是相互對話的參與式關係」,「經典」是由於後代讀者的融入自我經驗的閱讀、對話、「再詮釋」,才會成為「經典」,且因此在詮釋傳統中不斷產生使經典新的意涵。經典詮釋無法跳出讀者的個人背景,是個人與傳統連結的一種形式。後輩作者面對文學經典亦是如此,除了理論上的閱讀、批評之外,以實際創作與前人同題,更是一種對經典前作的再詮釋。在承襲什麼、改變什麼之間,也隱含了對於前作「經典性」,以及自我「超越性」之所在的定義,「文學傳統」亦因此形成。不同時代的作者,對於觀察文學作品之審美觀有不同的想法,雖然個別面對前作、加以改作的方式不盡相同,但整體而言,亦具有某些時代共同的特色與趨勢。如何改寫文學傳統,不僅是個人行為,同時也是一代詩人們相互影響之下的表現。
 
因為,就橫向時空而言,六朝文人群體往往互動密切,文學集團活動是許多詩人創作的背景與動機之一,文學觀、藝術技巧的相互影響,形成共同特色,幾乎是難以避免的。尤其是齊梁以後的文學集團,貴遊主人如蕭統、蕭綱等,多具有明顯的文學審美偏好,甚至堅持到形成論爭的程度。集團主人居於「文學盟主」的地位,對侍從文人們的創作趨向往往具有決定性的影響。文學集團在各種場合的聚集,成為同題共作產生的主要因素,除了即景即事的賦詠當前事物之外,集體共作前人舊題,亦是常見的現象,而且多表現出一致的風格。齊梁詩人對於如何看待、定位前人、前作,在建構「文學史」的時代風氣及集團主人的影響之下,似已具有一定的共識。縱向與橫向的同題在集團共作中經常融為一體,以以共識定義、詮釋同題前作。
 
另外,文學集團的同題共作,並非全然單純的藝術創作。由於考慮到場合的適切性與「他者」的存在,詩中有時還會出現針對他人或先成之作的發言或對話,特別是身兼皇室貴族與集團主人的「君」,常常是臣僚們發話的對象。這些「話語」常被論者視為歌功頌德的「諛詞」,而不屑一顧;但其實它們充分顯現出文學集團中詩歌的社交性及互動模式,而且範圍並不限於歌頌。將「君」視為同儕戲謔的話語並非沒有,同儕間出於私誼的交流也不少,甚至還將文學傳統中,「託物起興」、「遊俠報國」的「言志」模式,巧妙轉換為君臣彼此共知的隱性話語。如David Lindley引用John Stevens對於文藝復興時代宮廷詩的論述,說明在這種公開、社交的場合中,詩歌是流傳在一群彼此認識的人之間,詩中所指稱的對象,對他們來說是明確的。他所提出的三項結論,與六朝文學集團的創作模式頗有類似之處:
 
第一,詩人為一群認識的聽眾寫作,也許很弔詭地,比起那些必須把自己提供給廣大讀者群的詩人,反而能更自由的運用詩中的第一人稱敘述者來玩遊戲,因為接收者曉得「真實的」詩人,無須不安地解讀文本,尋求其中的諷刺或隔著一層距離。第二,這所提供的遊戲的自由適合一個貴族化的法則,以它如變色龍般的“sprezzatura”的高度價值,可以輕易地從一個角色跳到另一個角色。第三,它意味著強調這類詩歌較少建立在自我的表白上,而更多是在展示對於語言與構思的藝術安排。
 
文學集團即席同題共作,具有高度的遊戲性與競技性,實正是建立在成員∕讀者彼此認識的基礎上。由於不會被誤解的安全與自由,藉著同題共作進行社交對話,或是以彼此共同的認知、默契來戲謔某人,都是可能的隱含話語。如徐摛與蕭綱同題之〈詠橘〉,徐摛之作末聯為:「愧以無雕飾,徒然登玉盤。」蕭綱則為:「無假存雕飾,玉盤余自嘗。」徐摛為蕭綱最親厚的文人之一,藉著詠橘,先作者自喻、自慚,後作者加以安慰的對話意涵十分明顯。並觀齊梁時代的同題共作,不時可以發現類似的對話。
 
筆者在寫作碩士論文《蕭綱詩歌研究》時,一方面注意到蕭綱與其集團文人同題詩作很多,且隱約可見上述對話關係;另一方面認知到,梁陳詩人現存詩作的題目,與前人同題的比例相當高,且不同於西晉時代陸機擬作〈古詩十九首〉之亦步亦趨,而更趨向「借題發揮」的翻新前作,與我們一般認知的「擬作」不太相同。因此,本文不限於標明「擬」、「代」的詩作,而欲以更寬泛的「同題」為標準,無論作者是否有擬作意圖,均視為文學傳統中「同題群」裡的一份子。「同題」不僅是六朝詩人重要的習作方法,以及社交、競技活動之一,更是一個很好的觀察、比較基準;兩首同題詩歌之間,無論是異代或同時,本身就已具有對話性。兩位(及以上)的詩人詮釋同一主題,同與不同之處,都可能顯現某些意義。繼承∕新變、個人∕集團,均可由此比較展現其藝術特色及創作意圖。
 
以「同題」作為研究六朝詩歌切入的角度,希望能夠回答問題包括:作為一種文學史上普遍的現象,同題擬作與共作產生的原因為何?縱向同題方面,藉著觀察同一題目的歷代演變,可以看出後代詩人如何改寫前作?與前人之間展現怎樣的關係?而由被同題描寫之人事物的歷時性演變,又反映出從魏晉至齊梁,文學傳統如何形成到嬗變,以及背後哪些觀念、意識的改變?橫向同題方面,六朝文學集團成員,如何藉著同題共作的形式發言、對話,交流情感?同題傳統在此對話中又發揮怎樣的功能?期能藉由同題詩歌文本的考察,針對這些問題一一論述。
 
第二節 研究範圍義界
 
本文以「六朝同題詩歌研究」為題,由於「六朝」可指「魏晉南北朝」或三國吳以迄陳代的「南朝」;而「同題」概念亦可包含同題擬作、和作與共作,以及可能衍生的,命題者是否即為作者等問題。故以下先就「六朝」與「同題」所指涉的意涵與範圍,加以說明、界定:
 
一、「六朝」之時代範圍義界
 
「六朝」一詞在現今學界有兩種用法,一是專指定都於建康的三國吳、東晉、宋、齊、梁、陳六個朝代,另一是包括與東吳同時的魏與西晉,略等同於「魏晉南北朝」,將北朝作為南朝的對立面加以附論。若指稱整個魏晉南北朝時代,而使用「六朝」一詞的話,前者多稱「魏晉六朝」,或聯繫至漢代,稱為「漢魏六朝」,後者則直稱「六朝」以代之。
 
本文所使用的「六朝」一詞,採用後者意涵,亦即指魏晉南(北)朝。一方面固然是為了行文的簡便,且北朝詩歌並非主要討論對象;另一方面,討論「同題」,重心將很自然的會傾向南朝,尤其是齊梁以後,如此一來,即使以第一種用法的「六朝」,也能表現本文所欲聚焦的主要時代範圍。本文為何涵蓋魏晉卻聚焦南朝後期之齊、梁、陳?理由有二:
 
第一、從縱向的文學史來看,樂府舊題及許多題目的同題擬作,自魏晉已始,下至齊梁已有相當多的題目被反覆表現,形成固定的情境題材,如〈怨歌行〉固定為「棄婦怨情」的表現,「秋」則被定型為感時興的季節等,各種前人所展現的經典範式一一成立;至齊梁文論中,文學史的建構與經典作品的標舉、選錄,已經相當成熟,可謂追溯傳統、明顯意識到前人影響的時代。齊梁詩人的同題擬作,具有較明確的新變意義,由此作為上溯文學傳統的時間點,可以充分顯現傳統逐漸形成,以致在此時期引起後輩詩人焦慮而追求新變的過程。同時,齊梁也是由古體邁向新體,追求語言流暢的詩歌革新時代,詩人同題擬作的新變性,除了內容的轉變之外,也表現在形式體製、語言風格上的創新,以及似乎刻意與前人爭勝的意圖。因此,這個時代的縱向同題,最能顯現後輩詩人針對前人、前作所做出的反應。
 
第二,就橫向的創作背景而言,齊、梁、陳是魏晉以來文學集團發展的顛峰期,現存此時代詩作中,顯示很少詩人能與貴遊文學集團完全無關,或者說,正是藉著集團編選、存錄的作品,才有更高的可得性,得以流傳至今。文學集團活動對於詩人創作的影響,遠較前代更為密切,同題共作或同擬舊題的情況更普遍,遊戲性、競技性更為濃厚,同題詩歌中的話語也更明顯。所以,聚焦於齊梁以後,更能清楚突顯文學集團藉著同題共作互動、對話的情形。
 
然而,雖以南朝後期為中心,但齊梁詩人同題擬作前人舊題,也必然涉及之前的經典作家、作品;而且詩歌「同題」現象亦源自魏晉,非自齊梁而始。故本文以廣義的「六朝」指涉魏晉下至梁陳之時代,同時也以狹義「六朝」突顯重心將在南朝,特別是齊梁以後詩人之因襲與創新,以及同儕之間的聚集與對話。六朝之後,同題擬作或共作六朝舊題的現象仍頗多見,如宋代郭茂蒨《樂府詩集》所列之樂府同題群,即有不少唐、宋詩人之作。當然這是值得延伸討論的問題,但本文將時代範圍限於六朝,此類後人與六朝詩人的同題之作,暫不列入討論範圍內。
 
二、「同題」定義與界說
 
(一)狹義的「同題」界說
本文所謂「同題」詩歌,狹義來說,基本上是指「題目」相同之擬作或共作,而非「題材類型」相同之作。當然,個別同題群可能會匯流成「題材類型」的共同特色,但本文重心不僅在於歸納各題材類型的風貌,而是希望藉著各個「題目」的同題擬作,釐清後輩詩人如何取捨前作,進而呈現文學傳統整體的形成與流變。另一方面,也唯有「題目」而非「類型」相同,才較能推定其為同題共作,而看出文學集團成員的對話可能。不過,有些同題群中,最早詩題僅是個別詩人的「題目」,卻由於此詩開創某種「類型」,亦即為後人廣泛仿作,而成為類型的總稱者,如阮籍〈詠懷〉、郭璞〈遊仙〉等,仍在本文討論範圍內,因為也可以藉此顯示,某些「題材類型」的形成,正是源於後輩詩人對前人經典之作,不斷以同題擬作一再詮釋。
 
其次,詩人同題擬作前人之作時,如詩題字面略異,但標明擬作篇名題目者,亦視為同題。如沈約〈擬青青河畔草〉,並非直以「青青河畔草」為題,但顯然是模擬〈古詩十九首〉中同題之作,自當列入同題群中。與時人同題共作的部分,筆者將結合前輩學者對於「文學集團」之研究,儘可能以文學集團「同作」、「和作」之詩歌為考察對象;此類詩題往往標明「奉和」、「應令」,字面未必全然相同,但明顯為同一場合或情境所作者,如蕭綱〈詠美人觀畫〉與庾肩吾〈詠美人觀畫應令〉,亦可視為同題。
 
另外,後輩詩人對前作自然只能以「遙和」的形式與之同題,但與時人同題則有「和作」與「共作」兩種形式。鄭良樹先生指出:
 
「出題奉作」和「同題奉和」雖然都是一種集體的文學活動,卻有相當大的差別。「同題奉和」可以指一群作家在不同時代、不同地點,對一個共同題目進行相同體裁的文學創作;「出題奉作」卻指一群作家在相同的時間及空間內,對某人倡導的一個題目進行相同體裁的文學創作。
 
以此定義觀之,「出題奉作」即本文所謂的橫向同題共作,而「同題奉和」則是縱向的同題擬作。不過,「共作」固然是文學集團常見的形式,但「同題奉和」除了指涉異代同題之外,也可以是在同樣時空下,針對前人或共作中的先成之作,共同進行模擬或對話的創作。在文學集團的同題創作中,共作與和作雖各有定義,卻又往往相互交涉。「和作」之成詩先後有時間差,有時甚至近似贈答詩,如謝朓〈和劉中書繪入琵琶峽望積布磯〉是同題唱和劉繪之〈入琵琶峽望積布磯呈玄暉〉。但同題和作與贈答詩不同的是,往返之詩作必須有相同的題幹部分:「入琵琶峽望積布磯」。又如沈約〈酬謝宣城朓〉僅標明所答對象,但另有版本題作〈調宣城朓臥疾〉,方可視為與謝朓〈在郡臥病呈沈尚書〉同題,所同題目為「臥疾」。同題和作有時也會出現在文學集團的「共作」場合中,例如某位成員(通常是君主)先作一首,再命其他人共同和之,如徐陵〈奉和詠舞〉,即應為與其他集團成員同和蕭綱〈詠舞二首〉。
 
「共作」理論上應無成詩時間差,而是競技般的各自寫作,但事實上往往並非如此。在許多並未標明唱和的文學集團同題共作中,仍可以發現一詩作回應另一詩作的關連性對話,如前述蕭綱與徐摛之〈詠橘〉即是如此。同題「共作」有時也可能是時間差較短的「和作」,先成之作被誦讀或傳閱,致使後成詩人受到影響,或故意針對它來加以回應、戲謔。因此,我們不能忽略「和作」有同時共作的可能,也必須留意「共作」仍有唱和先作的可能,而雖標明「和」、「同」某人,只要所共詠之題目相同,亦均列屬於狹義的同題範圍。
 
(二)廣義的「同題」界說
再就廣義來說,「同題」除了詩歌題目相同或大同小異之外,尚有幾種相同的形式,或可列為廣義的同題,在本文中一併論之。其一,由同一樂府舊題分化出的不同題目,但仍沿襲舊題本事發揮者,如〈怨歌行〉與〈班婕妤怨〉,均吟詠班婕妤之見棄故事;〈陌上桑〉分化出〈日出東南隅行〉、〈採桑〉、〈羅敷行〉等同題群,也都不同程度的保留了羅敷故事的某些面向。這些衍生子題,郭茂倩《樂府舊題》多置於母題之後,似亦認為它們相互關連,可列為同題群。本文亦承襲郭氏的作法,將子題與母題並列,以見其源流,文中亦將相提並論。
 
其二,詩中所詠對象(包括人、事、物)或地點、時間相同,儘管題目不全同,亦可視為同題。人物如歷代同詠之王昭君,或贈答詩所贈予的相同對象。事件如閨怨、臥疾、釋奠、為人贈婦、代人婦贈……等具體場合、情境,針對同樣境遇、事件的歷時性同題。物則多為詠物詩中所詠之物,如同為詠雪之庾信〈郊行值雪〉、〈詠春近餘雪應詔〉等;梁代以後,詩人詠物逐漸喜與季節或他物結合成一情境,「春近餘雪」之外,如劉孝威〈和皇太子春林晚雨〉亦是。此類題目,將以後出之名詞作為所詠之題,如「雪」、「雨」,而非「春」、「林」。相同的地點如前述「琵琶峽」,時間則如四季、三月三日、七夕、九日等。這些針對相同人、事、時、地、物的詩作,雖題目與細節未必相同,也不見得為刻意擬作或同時共作,但所詠對象之同,如同類書的分類選輯一般,將這些詩歌串連起來,成為吟詠此對象的整體文學傳統,在後代讀者心目中建立起關連,甚至成為自己創作時的參考。因為前作是否構成互文,也可以是閱讀意義上的,由讀者的理解與認知而形成,所以即使作者並非刻意與前人同題,(如詠四時、詠雪等較不具特殊性的題目),仍可以在讀者閱讀時產生某種跳脫時序的連結。合而觀之,也呈現出被吟詠對象之形象、意義的歷時性演變,及其文化意涵、反映出的時代思想等面向。因此,本文亦討論此類詩作,將吟詠同一對象之作視為同題群。
 
其三,另有兩種特殊的形式,實亦為「同題」概念可涵括:一為「同題分詠」,如永明詩人標明「同詠樂器」、「同詠坐上所見一物」,而個別分詠不同的樂器、物品,雖然吟詠對象不同,但亦可表現文學集團創作的互動形式。一為「摘句為題」,即以前人詩中一句為題,加以發揮,雖題目與前作不同,卻是由前作衍生而來,可呈現後作者對於經典前作刻意的支解與偏離。因此,本文亦將這兩種形式列入廣義的同題範圍。
 
最後,無論是狹義或廣義的同題詩歌,本文均以四句(二韻)作為一首詩歌的基本單位,若題目相同,但僅存四句以下殘句,則不列入討論,僅作為史料參證。此外,所謂「同題」,必應有所同的對象,或為前人,或為時人;如所同之詩作已不存,僅存詩題標明「和」、「同」某人某題的詩作,如謝朓〈和王著作融八公山〉,王融先作〈八公山〉已不存,因無法得知互文或對話樣貌,故亦不列入本文討論範圍。
 
三、關於「命題」問題的說明
 
本文以「同題」作為比較基準,必將面臨的問題是,今存六朝詩人的文集,多由宋、明文人輯佚而來,詩題是否即為作者所命名,足以表現其擬作、共作對象及創作意圖?有些現存的六朝詩歌,在不同版本、選本中有不同的題目,本文將如何處理題目歧異的問題?
 
筆者以為,六朝早期之魏晉時代,的確較少作者將自己詩作編集的紀錄,而多為後人編纂,不過下至東晉、南朝以後,文集的編纂越來越盛行,很多詩人的個人文集都在生前編定,並追溯前人,將其作品收編成集。南朝詩人的無題詩非常少,而且大多詩題都相當明確扣合內容,甚至詳細描述賦詩之情境背景,如何遜〈春夕早泊和劉諮議落日望水〉,顯示南朝詩人已有清晰的命題意識。魏晉詩人之作,若非作者自己命題,至遲亦應為南朝的編輯者命題。他們命名前作,即使非魏晉詩人本意,也可以反映出南朝以後文人對文學傳統、主題類型的認知,以及定義前作的方式。
 
今見詩題的歧異,多是由於本集與選本、引用的傳抄差異,或在六朝之後詩集亡佚,後人從類書或其他典籍中的引用中鉤沈時,因所見版本不同而有異。但是,以後人輯佚六朝詩歌經常使用的類書而言,類書輯錄詩作大多不會徹底改題,而是「略題」,如鮑照本集之〈上潯陽還都道中〉,《藝文類聚》省略作〈還都道中〉,以大同小異的情形居多,並不影響廣義同題的判別。當然,不能否認有些題目是六朝以後的編者所加,但亦以根據詩意為主,因六朝詩歌中絕少題與意全然不符者。而且,魏晉詩歌中有一些無題之作,可見後代編者亦未必會強加詩題,而是保留其無題原貌。在沒有進一步證據情況下,或許可以暫且認為今存六朝詩題大致符合六朝作者命意,我們將之視為比較的基準、發現聯繫與對話的線索,可以有一定程度的效果,但不宜過於執實,把「題目」當作絕對的論據,而更應斟酌上述廣義同題的情形,參考詩歌內容來作合理的判別。
 
本文所採用的詩題,以逯欽立先生所輯《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文中簡稱《全詩》)為準。逯先生在丁福保先生輯錄《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的基礎上,進一步蒐羅採拾,所錄更為廣博。更完善的是,逯作有註明詩歌出處,以及齊備異文;同一首詩在不同出處中題目不同,均詳細記載;對於作者為誰,舊說有異的情形,若無法確考,亦皆兩收;各版本所引文字若有差異,也都翔實注出;充分顯示出嚴謹的治學態度。本文借用逯先生的成果,對於詩題有異的情形,採取的方法是:若此異題僅為字面上大同小異,則不另說明;然若由於異題方能加入同題群,則加註說明。文中為免繁冗,引詩出於《全詩》者,不另作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