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ctures on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I (16-disc set DVD + manual)

Pai Hsien-yung

  • PublishedAugust, 2015
  • Binding16DVD+1手冊精裝 / 22*15 / 290pages / 全彩 / 中文
  • Publisher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
  • SeriesMultimedia-NTU Open Forum for New Intellectuals (DVD) 8
  • GPN4510401090
  • Price NT$3800
  • Price2NT$7600
  • Paper Books San Min Books / wunan / books.com.tw / National Books / iRead / eslite / TAAZE /

等了二十年,我們終於等到小說家說起,
他最鐘愛的中國文學經典作品──《紅樓夢》。
這部完成於歷史巔峰的偉大小說是民族心靈最深刻的集體投射。
那裡有我們的青春,我們的夢。


《紅樓夢》是一部天書,有解說不盡的玄機,有探索不完的秘密,集中國古典文學之大成,是一部最瑰麗的經典;白先勇則是戰後臺灣現代主義文學最傳奇的作家──當《紅樓夢》與白先勇金風玉露一相逢,將薈萃出怎樣的人間勝景?

臺灣大學「白先勇人文講座」自2014年春季起,非常榮幸地連續三個學期邀請到美國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部榮退教授白先勇先生,到校講述《紅樓夢》,由才子解讀才子書,由小說家領讀經典小說,這不僅是古典新詮的一門課,更是兩個偉大文學心靈的相遇。今將授課內容分三輯出版,本輯為此一系列的第一部分。

在開學的第一堂課,白先勇教授感性地說道,自1994年退休以後,原以為今生不會再有執教鞭的精神體力,但是2011年,因緣際會在臺大做了一次崑曲的講座後,內心突然產生了想把一己的所知,傾囊相授給臺大小學弟、小學妹的衝動──於是促成了本次《紅樓夢》課程的開設,將他在美國多次講授的《紅樓夢》帶回臺灣,全程以中文授課。

白先勇教授乃是在1960年代於臺大外文系接受大學教育,時值英美新批評與歐陸存在主義等西方思潮在學院盛行,而文藝青年則嗜讀譬如亨利.詹姆斯、吳爾芙及喬伊斯這類帶有鮮明現代主義風格的作家作品。正是立足在如此訓練的基礎上,白先勇教授對於《紅樓夢》敘述風格的分析,對於曹雪芹哲學思想的詮釋,有了他的一家之言。

在這一系列的《紅樓夢》講課中,白先勇教授對於文本接近默背於心的高度嫻熟,對於人物及氛圍如何構造形塑,情節與場景怎樣鋪陳布置的細緻拆解,以及對於作者曹雪芹行文字斟句酌的反覆強調,在在顯示出形式主義和新批評閱讀的精髓。白先勇教授強調,他的課程是要把《紅樓夢》完全當作小說來讀,著重解析其中的小說藝術,包括:神話架構、人物塑造、文字風格、敘事手法、觀點運用、對話技巧、象徵隱喻、平行對比、千里伏筆等等,檢視曹雪芹如何將各種構成小說的元素發揮到極致。

然而除此之外,在講解《紅樓夢》成書的時代背景,曹雪芹寫作的生命情境,以及書中大量使用的古典詩詞時,白先勇教授亦展現了他在中國古代歷史與古典文學方面的深厚造詣。在這個意義上,本次課程除了是一次對於經典的新詮釋外,也是一世代知識分子出入於中國與西方、古典和現代兩造,不斷摸索的精神史。

白先勇

1937年生於廣西南寧,父親是國民黨高級將領白崇禧。在讀國小和中學時深受中國古典小說和「五四」新文學作品的浸染,1956年保送成功大學水利工程學系,1957年考入臺灣大學外文學系,於此遇見了夏濟安教授,從此確立了文學生命。1958年發表第一篇小說〈金大奶奶〉,1960年與陳若曦、歐陽子等人創辦《現代文學》雜誌,發表了〈月夢〉、〈玉卿嫂〉、〈畢業〉等小說多篇,畢業後赴美取得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文學創作碩士,後於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部任教,1994年退休。

白先勇吸收了西洋現代文學的寫作技巧,融合到中國傳統的表現方式之中,描寫新舊交替時代人物的故事和生活,富于歷史興衰與人世滄桑感,曾被譽為「當代中國極有才氣與成就的短篇小說家」、「當代中國短篇小說家的奇才」。

出版的短篇小說有《寂寞的十七歲》、《臺北人》、《紐約客》,長篇小說《孽子》,散文集《驀然回首》、《明星咖啡館》、《第六隻手指》、《樹猶如此》,舞台劇劇本《遊園驚夢》、電影劇本《金大班的最後一夜》、《玉卿嫂》、《孤戀花》、《最後的貴族》等。另有《白先勇作品集》(2008)、《父親與民國:白崇禧將軍身影集》(2012)、《牡丹情緣:白先勇的崑曲之旅》(2015)、《止痛療傷+關鍵十六天:白崇禧將軍與二二八》(2015)等書。

白先勇近十年來投入崑曲的製作與推廣工作,2004年青春版《牡丹亭》及2008年新版《玉簪記》皆為總製作人,更於北京大學、香港中文大學、臺灣大學開設崑曲課。2008年由臺大出版中心出版《從臺北人到青春版牡丹亭(DVD)》、2009年出版《白先勇的藝文世界(DVD)》、2013年出版《崑曲新美學(DVD)》,2014-2015年於臺灣大學講授全本《紅樓夢》,並將於2015年起陸續出版《紅樓夢導讀(一)~(三)(DVD)》。

◎小說家讀小說經典,白先勇解讀《紅樓夢》精彩名句――
 
所謂的經典就是說,一部作品在經過世世代代以後,在自己的民族內部也好,或是放在全人類創作的叢林裡也好,若它對於每一個世代都有其特別的意義,這就是經典。也就是說,經典通常即使經過了上千年也還能存在,而持續對我們有意義。這種被視作經典的作品必須要仔細閱讀,深深地閱讀。【什麼是經典】
 
《紅樓夢》是中國文學最偉大的小說,如果說文學是一個民族心靈最深刻的投射,那麼《紅樓夢》在我們民族心靈構成中,應該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十九世紀以前,放眼世界各國的小說,似乎還沒有一部能超越過《紅樓夢》,即使在二十一世紀,在我閱讀的範圍內,要我選擇五本世界最傑出的小說,我一定會包括《紅樓夢》,可能還列在很前面。【《紅樓夢》的地位】
 
十九、二十世紀西方小說的新形式,層出不窮,萬花競艷,但仔細觀察,這些現代小說技巧,在《紅樓夢》中其實大都具體而微。《紅樓夢》在小說藝術的成就上,遠遠超過它的時代,而且是永恆的。例如現代小說非常講究的敘事觀點之運用,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用的是全知觀點,但作者是隱形的,神龍見首不見尾,完全脫離了中國小說的說書傳統,亦沒有十八、十九世紀一些西方小說作者現身干預說教,作者對於敘事觀點的轉換,靈活應用,因時制宜。【《紅樓夢》的敘事技巧】
 
說起小說中的character,有兩種人物。一種是周圓人物,round character,有各種方方面面的,真的人都是round character,因為每個人都有很多面,不可能只有一面;還有一種叫flat character,只有出現一下,只有那一面的出現。如果都是round character 複雜得不得了,次要人物也是寫得很周全,就不對了,如果完全是flat character 也不行。讓round character和flat character 配合起來,是小說家的運用。【論小說的人物塑造】
 
曹雪芹可以說是撒豆成兵,任何一個人物,即使是小人物,只要一開口就活了。這很奇怪,別人花了好多頁來寫,曹雪芹用不著,他只要一句話這個人物就出來了,一句話這個人物就活了。……我覺得《紅樓夢》的對話寫得最好,每個人物說的話都合乎其身分,很少會講錯話的。可以做一個實驗,隨便翻開一頁,把人物的名字蓋上,單單看那句話,你一看就知道是誰講的。【開口說話,這個人就活了】
 
我們唸《紅樓夢》,一方面是看小說的藝術,特別是文字的藝術;另一方面則是看它的哲學思想,《紅樓夢》講哲學與宗教的思想,不論是佛經、或者儒家的經典,都講得很深刻。總而言之,怎麼樣將深刻的哲學思想用最具體的人生故事呈現出來,這就是《紅樓夢》偉大的地方。《紅樓夢》將中國人的哲學,儒、佛與道,所涉及的入世與出世的糾結,以最動人的故事說了出來。【《紅樓夢》裡的哲理思想】
 
大觀園是寶玉心中的人間仙境、人間樂園,也就是人間的太虛幻境。可是太虛幻境跟大觀園有個最重要的不同點是,太虛幻境裡邊時間是停頓的,timeless,沒有時間的,所以那裡的仙子永遠是那麼美貌,那邊的春花永遠綻放,因為沒有時間的移動。大觀園裡邊不是。大觀園裡邊的時間是慢慢慢慢移動的,有春夏秋冬,我們這個小說裡邊也就是由春夏秋冬四季來寫,從興到衰。【由興而衰的大觀園】
 
黛玉本人就是個詩魂,她靈魂中的構成,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詩。她有詩才,也有詩的境界;也有詩人的孤傲,也有詩人的寂寞。她是個真正的詩人。對寶釵來講,寫詩也不過是偶爾為之的一種東西,所以寶釵真正的靈魂中不見得有多少詩的成份。她是儒家那一套占有她大部分的心靈。作詩、作畫,她也很通,但對她來講,那不過是作為閨秀應有的一種修養而已。【論黛玉和寶釵】
 
劉姥姥進大觀園,等於鄉下人進城。鄉下人看到城裡面光怪陸離的東西,變成這麼一個想法。可是劉姥姥的功用遠不止此。她這次帶了一些新鮮草地、鄉下種的瓜菜來給賈母了,這等於把鄉村農地,把泥土上長的生命帶進了大觀園。……最後賈府衰了,她三進大觀園的時候,把王熙鳳的女兒巧姐救走了。劉姥姥就像一般民俗間的土地婆,突然間出現了一個老太婆,救了很多人,而且她身上都是泥巴,都是泥土味,帶給大家那麼多的歡樂。她不是一個普通的鄉下老太婆。令人吃驚的就是,看《紅樓夢》整本書,寫的是貴族階級,怎麼會寫一個鄉下老太婆寫得這麼鮮活?所以天才作家無所不能。【論劉姥姥】
 
《紅樓夢》從多方面來看,可以看到中國從前的社會,一個十八世紀貴族家庭的點點滴滴。可以是中國的精緻文化到頂的一本百科全書。裡邊穿的、吃的、用的、住的什麼地方,都是中國文化到了最頂的時候,乾隆時代是中國最頂的,發展到那個時候,十八世紀大清帝國也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個帝國。所以在很多時候,有意無意地,《紅樓夢》反映到了那個時候,最後、最高的中國,那一度的繁華。【《紅樓夢》裡的繁華】
 
《紅樓夢》對曹雪芹來說,也是一本《往事追憶錄》,想著從前的舊繁華,寫得興致勃勃。有寫這種回憶的,明朝的張岱、宋朝的孟元老,寫過去舊京的繁華,那種的憶舊,因為感情注進去了,所以對於這些──像賈府那麼奢侈──在寫的時候,不一定有那種批判的。他是如實寫來。經過這種生活,對他來講,這就是他的《紅樓夢》。【曹雪芹的《往事追憶錄》】
 
《紅樓夢》講的是什麼?表面上是賈府的興衰,寶玉頑石歷劫,另外一面其實講的是整個人生,由極盛到極衰,是自然的法則。這就是這本小說至今還能感動人心的原因,各人的感悟不一樣。《紅樓夢》是本天書,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看過《紅樓夢》的,一種是沒看過的。看完《紅樓夢》會對中國人的人生觀、中國的傳統文化有進一步的了解。【讀《紅樓夢》的收穫】
 
作者序
遊大觀園――《紅樓夢》導讀序
白先勇(國立臺灣大學特聘講座教授)
 
二○一四年春季,臺大文學院由趨勢科技文教基金贊助的「白先勇人文講座」開課,種種因緣巧合,這次輪到我擔任講座教授。自從一九九四年我在加州大學提前退休後,二十年來,雖然曾在多所大學演講,參加講座,但從未全程授課。教書對我來說,責任重大,必須全心投入,全力以赴,所以不敢輕易答應。此次面對臺大「白先勇人文講座」,不免亦有所躊躇。張淑香教授勸我道:「你應該在臺大教《紅樓夢》。」她說現在大學生很少有耐心看大部頭的經典作品了,這對學生的人文教育有很大的影響。她這番話恰恰觸動了我的心思,「五四」以來,我們的教育政策一向重理工輕人文,尤其偏廢中國傳統文化課程,造成學生文化認同混淆,人文素養低落,後遺症甚大。近年來,我致力推廣崑曲,替北大、香港中大、臺大設立崑曲講座,就是希望這些龍頭大學的青年學子有機會欣賞到崑曲之美,希望他們重新親近我們的傳統文化。我在美國加州大學也曾教過多次《紅樓夢》,但回到母校教授自己的學弟學妹,心情到底不同。至少選我課的同學,有機會跟著我,把這本曠世經典從頭細讀一遍,希望透過這部古典文學傑作,同學們也會對我們的傳統文化,有所感悟,受到啟發。
 
《紅樓夢》本來就應該是大學人文教育必讀的一本文學經典:首先,《紅樓夢》是中國文學最偉大的小說,如果說文學是一個民族心靈最深刻的投射,那麼《紅樓夢》在我們民族心靈構成中,應該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十九世紀以前,放眼世界各國的小說,似乎還沒有一部能超越過《紅樓夢》,即使在二十一世紀,在我閱讀的範圍內,要我選擇五本世界最傑出的小說,我一定會包括《紅樓夢》,可能還列在很前面。
 
《紅樓夢》是一本天書,有解說不盡的玄機,有探索不完的秘密。自從兩百多年前《紅樓夢》問世以來,關於這本書的研究、批評、考據、索隱,林林總總,汗牛充棟,興起所謂「紅學」、「曹學」,各種理論、學派應運而生,一時風起雲湧,波瀾壯闊,至今方興未艾,大概沒有一本文學作品,會引起這麼多人如此熱切的關注與投入。但《紅樓夢》一書內容何其複雜豐富,其版本、作者又問題多多,任何一家之言,恐怕都難下斷論。我在臺大開設《紅樓夢》導讀課程,正本清源,把這部文學經典完全當作小說來導讀,側重解析《紅樓夢》的小說藝術:神話架構、人物塑造、文字風格、敘事手法、觀點運用、對話技巧、象徵隱喻、平行對比、千里伏筆,檢視《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如何將各種構成小說的元素發揮到極致。曹雪芹是不世出的天才,他生在十八世紀的乾隆時代,那正是中國文化由盛入衰的關鍵時期,曹雪芹繼承了中國文學詩詞歌賦、小說戲劇的大傳統,但他在《紅樓夢》中卻能樣樣推陳出新,以他藝術家的極度敏感,譜下對大時代的興衰、大傳統的式微,人世無可挽轉的枯榮無常,人生命運無法料測的變幻起伏,一闋史詩式、千古絕唱的輓歌。
 
十九、二十世紀西方小說的新形式,層出不窮,萬花競艷,但仔細觀察,這些現代小說技巧,在《紅樓夢》中其實大都具體而微。《紅樓夢》在小說藝術的成就上,遠遠超過它的時代,而且是永恆的。例如現代小說非常講究的敘事觀點之運用,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用的是全知觀點,但作者是隱形的,神龍見首不見尾,完全脫離了中國小說的說書傳統,亦沒有十八、十九世紀一些西方小說作者現身干預說教,作者對於敘事觀點的轉換,靈活應用,因時制宜。例如大觀園的呈現:大觀園是《紅樓夢》最主要的場景,如何介紹這些主景?我們讀者第一次遊大觀園是跟賈政進去的。第十七回大觀園落成,賈政率領眾清客以及寶玉,到園內巡視題詠,因此大觀園的一景一物,一草一木,都是隨著賈政的視角而湧現,賈政是《紅樓夢》中儒家系統宗法社會的代表人物,在他眼中,大觀園是為了元妃省親而建造的園林場所,是皇妃女兒的省親別墅、家庭聚會的地方。功能意義完全合乎儒家倫理的社會性,因此透過賈政視角的大觀園是寫實的、靜態的,我們讀者這時看到的大觀園就如同一幅中規中矩的工筆畫。我們第二次再遊大觀園的時候,導遊換成了劉姥姥,從劉姥姥的觀點看出去,大觀園立刻完全換了一幅景象。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由於劉姥姥的出現,大觀園似乎突然百花齊放,蜂飛蝶舞,熱鬧起來。劉姥姥是個鄉下老嫗,她眼中看到的大觀園,無一處不新奇,大觀園變成了遊樂園,如同哈哈鏡中折射出來的誇大了數倍的景物。「劉姥姥進大觀園」,我們跟著這位「鄉巴佬」遊覽,也看盡了園中的奇花異草,但劉姥姥這個人物遠不止於一位鄉下老嫗,在某種意義上,她可以說是一個土地神祇――中國民間傳說中的土地婆。她把大地的生機帶進了大觀園,使得大觀園的貴族居民個個喜上眉梢,笑聲不絕。劉姥姥把「省親別墅」的碑坊看成「玉皇寶殿」,事實上大觀園的設計本來就是人間的「太虛幻境」,只是太虛幻境中時間是停頓的,所以草木長春,而人間的「太虛幻境」大觀園中時間不停運轉,春去秋來,大觀園最後終於傾頹,百花凋謝。利用不同的敘事觀點,巧妙的把大觀園多層次的意義,一一展現出來,這是《紅樓夢》的「現代性」之一。
 
《紅樓夢》的中心主題是賈府的興衰,也就是大觀園的枯榮,最後指向人世的滄桑、無常,「浮生若夢」的佛道思想。大觀園鼎盛的一刻在第四十回,賈太君兩宴大觀園的家宴上,劉姥姥這位土地神仙把人間歡樂帶進了賈府,她在宴會上把賈府上下逗得歡天喜地,樂得人仰馬翻,那一段描寫各人的笑態,是《紅樓夢》最精采的片段,整個大觀園都充滿了太平盛世的笑聲。第一百零八回:「強歡笑蘅蕪慶生辰,死纏綿瀟湘聞鬼哭」,此時賈府已被抄家,黛玉淚盡人亡,賈府人丁死的死,散的散。賈母為了補償寶釵倉促成婚所受的委屈,替寶釵舉行一場生日宴,可是宴上大家各懷心思,強顏歡笑,鼓不起勁來;一場尷尬的宴席,充分暴露了賈府的頹勢敗象,寶玉獨自進到大觀園中,「只見滿目淒涼」,幾個月不到,大觀園已「瞬息荒涼」,寶玉經過瀟湘館,聞有哭聲,是黛玉的鬼魂在哭泣,於是寶玉大慟。荒涼頹廢的大觀園裡,這時只剩下林黛玉的孤魂,夜夜哭泣。曹雪芹以兩場家宴,用強烈的對比手法說盡了賈府及大觀園的繁盛與衰落,一笑一哭,大觀園由人間仙境沉淪為幽魂鬼域。
 
大觀園走向敗落的關鍵在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避嫌隙杜絕寧國府」,賈府自己抄家,因而晴雯被逐冤死,司棋、入畫、四兒等人皆被趕出大觀園,芳官等幾個小伶人也被發放,連寶釵避嫌也搬出大觀園,一夕間,大觀園頃刻蕭條,黯然失色。抄大觀園的起因是在大觀園中,賈母ㄚ鬟傻大姐拾到了一隻繡春囊,一隻繡春囊卻顛覆了賈府儒家系統宗法社會的整個道德秩序,這隻繡春囊不過是司棋及其表弟潘又安兩人互贈的紀念物,一對小情侶互通私情的表記。可是看在賈府長輩王夫人、邢夫人的眼中,就如同「伊甸園中爬進了那條大毒蛇」(夏志清語),危及了大觀園內小姐們的純真。這就牽涉到儒家宋明理學「存天理去人欲」的極端主張,對人的自然天性有多大的斲傷了。這也是曹雪芹藉寶玉之口,經常提出的抗議。可是曹雪芹畢竟是個天才中的天才,他竟然會將這隻繡春囊偏偏交在一個十四歲「心性愚頑,一無知識」的傻大姐手裡,傻大姐沒有任何道德偏見,也無從做任何道德判斷,繡春囊上那對赤條條抱在一起的男女,在這位天真痴傻的女孩眼裡,竟是一幅「妖精打架」圖。這對王夫人、邢夫人這些頑冥不化的衛道者又是多大的諷刺。
 
多年來一些紅學家四處勘查,尋找《紅樓夢》裡的大觀園的原址,有人認定是北京恭王府,也有人斷定是南京江南織造府的花園,還有點名袁枚的隨園,但很可能大觀園只存在曹雪芹的心中,是他的「心園」,他創造的人間「太虛幻境」。大觀園是一個隱喻,隱喻我們這個紅塵滾滾的人間世,其實我們都在紅塵中的大觀園裡,「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最後寶玉出家,連他幾曾留連不捨的大觀園,恐怕也只是鏡花水月的一個幻境罷了。
 
《紅樓夢》的版本問題極其複雜,是門大學問。要之,在眾多版本中,可分兩大類:即帶有脂硯齋、畸笏叟等人評語的手抄本,止於前八十回,簡稱「脂本」,另一大類,一百二十回全本,最先由程偉元與高鶚整理出來印刻成書,世稱「程高本」,第一版成於乾隆五十六年(一七九一),即「程甲本」,翌年(一七九二)又改版重印「程乙本」。「程乙本」與「程甲本」,有兩萬多字的差異。「程甲本」一問世,幾十年間廣為流傳,直至一九二七年,胡適用新式標點標註,由亞東圖書館印行的「程乙本」出版,才取代「程甲本」,成為《紅樓夢》「標準版」的地位。早年臺灣遠東圖書公司、啟明書局出版的《紅樓夢》都是根據亞東「程乙本」。一九八三年,臺灣桂冠圖書公司出版《紅樓夢》,這個版本也是以「程乙本」為底本,並考照其他眾多主要版本,詳加勘校,改正訛錯,十分講究,並附有校記以作參考。其註解尤其詳盡,是以國學大師啟功的注釋本為底本,由唐敏等人重新整理而成,其中詩詞並有白話翻譯,作為教科書,對學生幫助甚大。我在美國加州大學教《紅樓夢》,一直採用桂冠版。這次在臺大開課教授《紅樓夢》,我用的卻是臺北里仁書局出版,由馮其庸等人校注,以庚辰本為底本的版本,後四十回乃截取「程高本」而成。因為桂冠版《紅樓夢》已經斷版,而里仁書局的庚辰本《紅樓夢》,其注釋十分詳細,有助於初讀《紅樓夢》的學生。這種以庚辰本為主的《紅樓夢》版本,自從一九八二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以後,漸漸大行其道,近來甚至有壓倒「程乙本」之趨勢。擁護這個版本的紅學家認為,「庚辰本」是諸脂本中比較完整的一個,共七十八回,其年代較早乾隆二十六年(一七六一),他們認為這是最接近曹雪芹原作的本子。這是我第一次採用「庚辰本」做教科書,有機會把里仁版「庚辰本」《紅樓夢》與桂冠版「程乙本」從頭到尾仔細對照比較了一次。我發覺「庚辰本」其實也隱藏了不少問題,有幾處還相當嚴重,我完全從小說藝術、美學觀點來比較兩個版本的得失。
 
人物塑造是《紅樓夢》小說藝術最成功的地方,無論主要、次要人物,無一不個性鮮明,舉止言談,莫不恰如其份。例如秦鐘,這是一個次要角色,出場甚短,但對寶玉意義非凡。寶玉認為「男人是泥做的」,「濁臭逼人」,尤其厭惡一心講究文章經濟、追求功名利祿的男人,如賈雨村之流,連與他形貌相似而心性不同的甄寶玉,他也斥之為「祿蠹」。但秦鐘是《紅樓夢》中極少數受寶玉珍惜的男性角色,兩人氣味相投,惺惺相惜,同進同出,關係親密。秦鐘夭折,寶玉奔往探視,「庚辰本」中秦鐘臨終竟留給寶玉這一段話:
 
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誤了。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
 
這段臨終懺悔,完全不符秦鐘這個人物的個性口吻,破壞了人物的統一性。秦鐘這番老氣橫秋、立志功名的話,恰恰是寶玉最憎惡的。如果秦鐘真有這番利祿之心,寶玉一定會把他歸為「祿蠹」,不可能對秦鐘還思念不已。再深一層,秦鐘這個人物在《紅樓夢》中又具有象徵意義,秦鐘與「情種」諧音,第五回賈寶玉遊太虛幻境,聽警幻仙姑《紅樓夢》曲子第一支「紅樓夢引子」:開闢鴻蒙,誰為情種?「情種」便成為《紅樓夢》的關鍵詞,秦鐘與姐姐秦可卿其實是啟發賈寶玉對男女動情的象徵人物,兩人是「情」的一體二面。「情」是《紅樓夢》的核心。秦鐘這個人物象徵意義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庚辰本」中秦鐘臨終那幾句「勵志」遺言,把秦鐘變成了一個庸俗「祿蠹」,對《紅樓夢》有主題性的傷害。「程乙本」沒有這一段,秦鐘並未醒轉留言。「脂本」多為手抄本,抄書的人不一定都有很好的學識見解,「庚辰本」那幾句話很可能是抄書者自己加進去的。作者曹雪芹不可能製造這種矛盾。
 
比較嚴重的是尤三姐一案。《紅樓夢》次要人物榜上,尤三姐獨樹一幟,最為突出,可以說是曹雪芹在人物刻畫上一大異彩。在描述過十二金釵、眾丫鬟等人後,小說中段,尤氏姐妹二姐、三姐登場,這兩個人物橫空而出,從第六十四回至六十九回,五回間二尤的故事多姿多采,把《紅樓夢》的劇情又推往另一個高潮。尤二姐柔順,尤三姐剛烈,這是作者有意設計出來一對強烈對比的人物。二姐與姐夫賈珍有染,後被賈璉收為二房。三姐「風流標緻」,賈珍亦有垂涎之意,但不似二姐隨和,因而不敢造次。第六十四回,賈珍欲勾引三姐,賈璉在一旁慫恿,未料卻被三姐將兩人指斥痛罵一場。這是《紅樓夢》寫得最精彩、最富戲劇性的片段之一,三姐聲容並茂,活躍於紙上。但「庚辰本」這一回卻把尤三姐寫成了一個水性淫蕩之人,早已失足於賈珍,這完全誤解了作者有意把三姐塑造成貞烈女子的企圖。「庚辰本」如此描寫:
 
當下四人一處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他母親說:「我怪怕的,媽同我到那邊走走來。」尤老也會意,便真個同他出來,只剩小丫頭們。賈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臉,百般輕薄起來。小丫頭子們看不過,也都躲了出去,憑他兩個自在取樂,不知作些什麼勾當。
 
這裡尤二姐支開母親尤老娘,母女二人好像故意設局讓賈珍得逞,與三姐狎暱。而剛烈如尤三姐竟然隨賈珍「百般輕薄」、「挨肩擦臉」,連小丫頭們都看不過,躲了出去。這一段把三姐糟蹋得夠嗆,而且文字拙劣,態度輕浮,全然不像出自原作者曹雪芹之筆。「程乙本」這一段這樣寫:
 
當下四人一處吃酒。二姐兒此時恐怕賈璉一時走來,彼此不雅,吃了兩鍾酒便推故往那邊去了。賈珍此時也無可奈何,只得看着二姐兒自去。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兒相陪。那三姐兒雖向來也和賈珍偶有戲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樣隨和兒,所以賈珍雖有垂涎之意,卻也不肯造次了,致討沒趣。況且尤老娘在傍邊陪着,賈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輕薄。
 
尤二姐離桌是有理由的,怕賈璉闖來看見她陪賈珍飲酒,有些尷尬,因為二姐與賈珍有過一段私情。這一段「程乙本」寫得合情合理,三姐與賈珍之間,並無勾當。如果按照「庚辰本」,賈珍百般輕薄,三姐並不在意,而且還有所逢迎,那麼下一段賈璉勸酒,企圖拉攏三姐與賈珍,三姐就沒有理由,也沒有立場,暴怒起身,痛斥二人。《紅樓夢》這一幕最精彩的場景也就站不住腳了。後來柳湘蓮因懷疑尤三姐不貞,索回聘禮鴛鴦劍,三姐羞憤用鴛鴦劍刎頸自殺。如果三姐本來就是水性婦人,與姐夫賈珍早有私情,那麼柳湘蓮懷疑她乃「淫奔無恥之流」並不冤枉,三姐就更沒有自殺以示貞節的理由了。那麼尤三姐與柳湘蓮的愛情悲劇也就無法自圓其說。尤三姐是烈女,不是淫婦,她的慘死才博得讀者的同情。「庚辰本」把尤三姐這個人物寫岔了,這絕不是曹雪芹的本意,我懷疑恐怕是抄書的人動了手腳。
 
「庚辰本」對襲人、晴雯、芳官等人的描寫,也有可商榷的地方,我在課堂上都一一指出來討論過了,一些明顯的誤漏,也加以改正。例如第四十六回,鴛鴦罵她的嫂子是「九國販駱駝的」,當然應該是「六國」。「庚辰本」作為研究材料,是非常珍貴重要的版本,因為其時間早,前八十回回數多,而且有「脂評」,但作為普及本,有許多問題,須先解決,以免誤導。
 
自「程高本」出版以來,爭議未曾斷過,主要是對後四十回的質疑批評。爭論分兩方面,一是質疑後四十回的作者,長期以來,幾個世代的紅學專家都認定後四十回乃高鶚所續,並非曹雪芹的原稿。因此也就引起一連串的爭論:後四十回的一些情節不符合曹雪芹的原意、後四十回的文采風格遠不如前八十回,這樣那樣,後四十回遭到各種攻擊,有的言論走向極端,把後四十回數落得一無是處,高鶚續書變成了千古罪人。我對後四十回一向不是這樣看法。我還是完全以小說創作、小說藝術的觀點來評論後四十回。首先我一直認為後四十回不可能是另一位作者的續作。《紅樓夢》人物情節發展千頭萬緒,後四十回如果換一個作者,怎麼可能把這些無數根長長短短的線索一一理清接榫,前後成為一體。例如人物性格語調的統一就是一個大難題。賈母在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回中絕對是同一個人,她的舉止言行前後並無矛盾。第一百零六回:賈太君禱天消禍患,把賈府大家長的風範發揮到極致,老太君跪地求天的一幕,令人動容。後四十回只有拉高賈母的形象,並沒有降低她。
 
《紅樓夢》是曹雪芹帶有自傳性的小說,是他的《追憶似水年華》,全書充滿了對過去繁華的追念,尤其後半部寫到賈府的衰落,可以感受到作者哀憫之情,躍然紙上,不能自已。高鶚與曹雪芹的家世大不相同,個人遭遇亦迥異,似乎很難由他寫出如此真摯個人的情感來。近年來紅學界已經有愈來愈多的學者相信高鶚不是後四十回的續書者,後四十回本來就是曹雪芹的原稿,只是經過高鶚與程偉元整理過罷了。其實在「程甲本」程偉元序及「程乙本」程偉元與高鶚引言中早已說得清楚明白,後四十回的稿子是程偉元蒐集得來,與高鶚「細加釐剔,截長補短」修輯而成,引言又說「至其原文,未敢臆改」。在其他鐵證還沒有出現以前,我們就姑且相信程偉元、高鶚說的是真話吧。
 
至於不少人認為後四十回文字功夫、藝術成就遠不如前八十回,這點我絕不敢苟同。後四十回的文字風采、藝術價值絕對不輸前八十回,有幾處可能還有過之。《紅樓夢》前大半部是寫賈府之盛,文字當然應該華麗,後四十回是寫賈府之衰,文字自然比較蕭疏,這是應情節的需要,而非功力不逮。其實後四十回寫得精彩異常的場景真還不少。試舉一兩個例子:寶玉出家、黛玉之死,這兩場是全書的主要關鍵,可以說是《紅樓夢》的兩根柱子,把整本書像一座大廈牢牢撐住。如果兩根柱子折斷,《紅樓夢》就會像座大廈轟然傾頹。
 
第一百二十回最後寶玉出家,那幾個片段的描寫是中國文學中的一座峨峨高峰。寶玉光頭赤足,身披大紅斗篷,在雪地裡向父親賈政辭別,合十四拜,然後隨著一僧一道飄然而去,一聲禪唱,歸彼大荒,「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紅樓夢》這個畫龍點睛式的結尾,恰恰將整本小說撐了起來,其意境之高、其意象之美,是中國抒情文字的極致。我們似乎聽到禪唱聲充滿了整個宇宙,天地為之久低昂。寶玉出家,並不好寫,而後四十回中的寶玉出家,必然出自大家手筆。
 
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痴情」,第九十八回「苦絳珠魂歸離恨天」,這兩回寫黛玉之死又是另一座高峰,是作者精心設計、仔細描寫的一幕摧人心肝的悲劇。黛玉夭壽、淚盡人亡的命運,作者明示暗示,早有鋪排,可是真正寫到苦絳珠臨終一刻,作者須煞費苦心,將前面鋪排累積的能量一股腦兒全部釋放出來,達到震撼人心的效果。作者十分聰明的用黛玉焚稿比喻自焚,林黛玉本來就是「詩魂」,焚詩稿等於燬滅自我,尤其黛玉將寶玉所贈的手帕上面題有黛玉的情詩一併擲入火中,手帕是寶玉用過的舊物,是寶玉的一部份,手帕上斑斑點點還有黛玉的淚痕,這是兩個人最親密的結合,兩人愛情的信物,如今黛玉如此絕決將手帕扔進火裡,霎時間,弱不禁風的林黛玉形象突然暴漲成為一個剛烈如火的殉情女子。手帕的再度出現,是曹雪芹善用草蛇灰線,伏筆千里的高妙手法。
 
後四十回其實還有其他許多亮點:第八十二回「病瀟湘痴魂驚惡夢」、第八十七回「感秋深撫琴悲往事」,妙玉聽琴。第一百零八回「死纏綿瀟湘聞鬼哭」,寶玉淚灑瀟湘館,第一百十三回,「釋舊憾情婢感痴郎」,寶玉向紫鵑告白。
 
張愛玲極不喜歡後四十回,她曾說一生中最感遺憾的事就是曹雪芹寫《紅樓夢》只寫到八十回沒有寫完。而我感到我這一生中最幸運的事情之一就是能夠讀到程偉元和高鶚整理出來的一百二十回全本《紅樓夢》,這部震古鑠今的文學經典鉅作。
 
編者序
白先勇《紅樓夢》導讀出版弁言
柯慶明(臺大新百家學堂執行長)
 
金聖嘆其生也早,當他以《莊子》、《離騷》、《史記》、《杜詩》、《水滸傳》、《西廂記》為六大才子書時,他無緣見到《紅樓夢》面世,否則他不但會將它列為「才子書」,而且會視為「才子書」中的集大成者。自然今天視《紅樓夢》為中國古典文學中的最偉大的著作(至少是其中之一),則早是中外公認的評值。
 
《紅樓夢》作為才子書之集大成者,其內涵之豐富、文采之斐然,雅俗共賞,所得自是各有深淺。俗曰:「外行的看熱鬧,內行的看門道」,但才子書之所以為才子書,其實不只是熱鬧與門道,重要的是「才子」特有的器識與才情,足以另開一世界,風華此乾坤。是以說:「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才子書的真正解人,往往需要「惺惺惜惺惺」的風流人物。當今之世,白先勇不正是這種才子?他性好《紅樓夢》,耽讀大半生,而且教授近二十年,豈非最為適當的解人?
 
白先勇在臺大講授《紅樓夢》,事出偶然,又勢有必然。趨勢教育基金會陳怡蓁董事長,在捐贈臺大第二期「白先勇人文講座」時,原本有意成全白先勇,在臺大開授一系列有關「民國史」之講論課程,當時預計一年可以講完。當我受命執行,就預留一年,以安排講座人選。但事與願違,許多歷史學界的國外學者,各有自己的行程,無法前來共襄盛舉。我們正為講座勢必開天窗煩惱之際,張淑香教授靈機一動,建議白先勇何不在臺大講授一學期的「紅樓夢導讀」,以為我們爭取到另請講座人選的緩衝期間,遂開始了白先勇親任講座,在臺大導讀《紅樓夢》的盛事。
 
課程一上臺大選課網站,初選者千餘人,但臺大最大的教室只能容納四百四十人。因而決定另以「新百家學堂」計畫,加以錄影,先置臺大開放式課程網站與趨勢教育基金會網站,供校內外人士點閱。再經過後製、出版DVD與書面手冊,以供願意詳加研讀、反覆參詳者運用。一學期下來,由於分析深入,論贊綿密,僅及四十回,遂決定以臺大講座課程繼續講授。第二學期亦只接近八十回,最後決定再續講一學期,以完成全書之導讀。DVD與手冊亦將分為上、中、下三集,依白先勇的說法是:「我們不能對不起曹雪芹!」
 
此一系列講座錄影與出版的完成,除了首先得感謝陳怡蓁董事長的捐輸,更要感謝臺大莊榮輝教務長的支持,終於有此才子會才子,才子解才子的美事。因係執行者,謹誌數言,以記其事云爾。
 
《紅樓夢》導讀(一)第三講【摘錄】
(林黛玉、王熙鳳、賈寶玉登場)
 
第三回很重要,第一女主角林姑娘、林黛玉要出場了。林黛玉的爸爸林如海是蘇州人,所以她按理講是蘇州姑娘;蘇州有唐伯虎的畫、崑曲,這種非常精緻的蘇州文化,林黛玉本身就是蘇州最精緻的piece of art,這麼雕琢出來的。林如海家身世不算太高,當然林家好像幾代以前也是封侯的,到了林如海已經沒落了,按理排起來只是中上階級,所以林黛玉家裡頭的排場是比較有限的。寫小說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介紹人物出場,怎麼寫、怎麼介紹他,人物一出來,有的調子拔得很高,有的調子很低,都有道理的。看看第一女主角林黛玉出場,誰介紹她出來?她的老師賈雨村。賈雨村是個非常庸俗、非常普通的一個人,非常好功名,本來是個書生,後來當了一個官。因為個性太囂張了一點,在官場裡又幾番起伏,這個時候他又丟了官,當了老師,剛好教了林黛玉。
 
按理講第一女主角出場,如果是個二流的作者,這時候等不及,林姑娘一出來會嘩啦啦寫一大篇,林姑娘怎麼、怎麼寫一篇。曹雪芹很厲害,不動聲色三言兩語一句就寫過去了,說這個女學生身體很弱,完了,不講了。我們覺得很奇怪,她長什麼樣子、家裡怎麼樣都沒提,淡淡的幾句就過去了。其實他在等最合適的時候,林姑娘突然就出來,給你個印象。賈雨村是個很俗氣的人,他也是林黛玉的老師,在他眼裡看到的林黛玉,那種特別的個性跟她特殊的美貌也好、她的性靈也好,賈雨村不大覺得的。賈雨村他一生最要緊的是功名,怎樣去攀關係、怎樣在官場裡頭往上爬,他對這個女學生沒怎麼注意的,所以他眼裡普通的女學生只是個很弱的人。林黛玉要等另外一個人出來看到她,這就牽涉到寫小說裡邊很重要的一點,也就是觀點,point of view。所謂的現代小說就是從什麼人眼睛裡看什麼事情、看人、看物,你的觀點決定這本小說的焦點在什麼地方、它的主題在什麼地方。一個知識份子他看到的事物,他想到的語言,跟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就完全不一樣。
 
要注意《紅樓夢》從各種不同的觀點來介紹,開頭我們對賈府的認識從冷子興冷眼旁觀,說書似地講,只是很粗淺的介紹。焦點一轉,轉到第一女主角身上,它用賈雨村的觀點稍微提一下第一女主角出場,慢慢地把這個人物豎起來,很有意思。看看第三回回目「賈雨村夤緣復舊職,林黛玉拋父進京都」,這是庚辰本的回目。很多學者覺得庚辰本是最靠得住的一個版本,常常拿這個版本做例子來批評別的版本。大家恐怕也不能全信,因為那個時候的版本都是手抄本,手抄本未免有很多的不同。有的你抄我抄,有的你改我改,所以庚辰本也不是最有權威的。有時候我看這些回目,覺得庚辰本的回目不一定比程乙本高明。程乙本的回目是「託內兄如海薦西賓,接外孫賈母惜孤女」,我覺得這個要比林黛玉拋父進京都好得多。第一,拋父這兩個字用的不當,不是她要離開她父親,是賈母(她的外祖母)因為憐惜孤女,她的母親死了,來接她回去。這個可以,而且接她很要緊,賈母這一接,就是定了林黛玉的命運。林黛玉進了賈府,她曾說有個和尚警告過她,最好近親不要見,見了有災禍。的確是,她進了最後命都丟掉了。「接外孫賈母惜孤女」,我覺得這個回目比原來的好。
 
賈雨村也是賈家很遠、很遠的親戚,受林如海(之)託送林黛玉到賈府去,他也想順便去攀關係,要恢復他的舊職,他想要爬高一點。林黛玉到了賈府,那個焦點又轉到林黛玉身上去了──從林黛玉的眼光來看賈府。中國從前的房子是幾進的,一進、兩進、三進、四進、五進。林黛玉進去賈府的時候,每一進要仔細看不要嫌煩。看看賈府那種氣派,這個很要緊,這對林黛玉心中造成影響,影響了她後來的行為、她內心所恐懼的一切。這很可怕的,投靠親戚談何容易,而且她本人的林家比起賈家來差太遠了。她又是孤女,媽媽死了,媽媽在的時候那又不一樣了,她媽媽是賈母很心愛的女兒,有媽媽在背後撐腰。一個孤女進了侯門、進了豪宅裡面,那種心理上的威脅是很大的。林黛玉這個人當然極端地敏感、極端聰明,而且又是非常自傲的一個人。她作菊花詩的時候,寫了:「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林黛玉是個傲霜枝,為什麼?當然她很是驕傲,因為自己本來就是才貌雙全,這麼一個絳珠仙草、非常不同凡人的。對林黛玉這種個性、這種人來講,她不能有半分的退讓。所以她的語言很尖刻,她有攻擊性,這跟她的孤女心態,跟她這種剛剛進賈府受到的威脅都有關係。而且曹雪芹用了不能再好,用林黛玉進賈府,別的都不必講了,他沒有講林黛玉怎麼受到威脅、很害怕,一句話都沒有。講什麼呢?讓那些房子、陳設、一群一群的傭人──他們有兩百多個傭人在家裡頭,一湧了出來,傭人身上穿的也是綾羅綢緞,那種排場是很大的威脅。林黛玉還不算窮的,也是官家小姐,一樣也很受威脅;他們人多勢眾,寧國府、榮國府這麼兩家人都是她的親戚。
 
當然這就是小說家的手法,所謂的correlative,這個objective,它怎樣的呢?就是主觀的情緒用客觀的事物把它project出來,這是很重要的一回。這奠定了後來林黛玉所有的行為,她的想法、她的感受都在這裡決定了,這就是他高明的地方,一句不露。你們看了林黛玉進去,你也變成林黛玉,是由她的眼光看的,這樣那樣的禮法,替林黛玉感受到那種的賈家的排場。第一寫賈府,怎麼寫?這個賈府的氣派用客觀來寫,冷冰冰的一點感受也沒有。用林黛玉的眼光看,不同了,它有一種judgement在裡頭,有判斷在裡頭,有情感在裡頭。寫賈府,後來寫大觀園,曹雪芹都用非常高明的小說家的手法,把賈府大觀園寫出來。
 
林黛玉進去以後,見了親戚見了這些人,然後到了榮國府、寧國府去,他們吃飯、他們的規矩,林黛玉都靜靜地、很緊張地看,她在那裡想,看看別人都怎麼做。賈家規矩那麼大,她怕稍微有點錯處被他們笑話,比如說她家裡邊說吃飯的時候不要喝茶,因為傷胃。賈家不一樣了,吃飯時候端著茶來,而且兩次,頭一盆茶上來,還不是喝的,是給你洗手的。有時候真的會搞錯,以為那個是真的茶,一喝下去了就鬧笑話。第二盆茶上來,它是可以喝的,林黛玉看得很緊張,看他們怎麼做,只好喝下去,因為本來家裡面不准喝的,到這裡也是入境隨俗就喝了。所以你想想看,對一個女孩子、一個孤女這種威脅有多大,多緊張,生怕犯錯鬧了笑話。那麼孤傲的一個女孩子,雖然賈母非常地疼惜她、憐惜她,她自己很好強,她是個傲霜枝。從這點了解林黛玉的心裡頭、對她以後的言語行動會比較同情,會採取比較寬容的態度來看林黛玉,不覺得林姑娘怎麼搞的,三言兩語又戳人家一下。這跟她受到威脅的心理、那種窮親戚的心理都有關係。
 
在這裡,就介紹人物了,這又是難得不得了的事情。寫一個、兩個還可以,看看《紅樓夢》裡邊十二金釵,當然是比較重要的女孩子。一寫十二金釵就已經麻煩得不得了,十二金釵每個人都有個性,每個人的面貌不同,每個人這一點就要點出來,這就是筆法的高下,怎麼介紹人物?先是她來的時候,賈母來了,看著外孫女當然很疼憐她,哭了一頓。然後就介紹她幾個人,第一介紹是三個春:迎春、探春、惜春。迎春是賈赦的女兒,「不一時,只見三個奶嬤嬤並五六個丫鬟,簇擁著三個姊妹來了。第一個肌膚微豐」,有點胖大概是,「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看看迎春這個女孩子,這好像是唯一一次寫她外貌的。看看這麼幾句話,大概這個女孩子是個很和平、很老實的女孩子,難怪她們叫她「二木頭」,真的被欺負後來被欺負死掉了,最可憐最老實是她。
 
「第二個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三姑娘探春。「削肩細腰」,探春神采飛揚,這個女孩子不好弄,一個傭人批評她,講說三姑娘像朵玫瑰花,有刺,她不像迎春那麼老實。其實探春是很能幹、很厲害的一個女孩子,但她是姑娘家,沒辦法使出來。賈家敗了,她當然心裡很急:「可惜我不是個男兒。」如果探春是個男兒,很可能賈家能讓她撐起來的,這個女孩子有理家之才。她跟鳳姐兩個人的關係很有意思,兩個女強人。別人都怕鳳姐,唯獨探春不怕,有時候在言語裡邊,還把鳳姐壓一壓。王鳳姐這個女人了不得的,非常識相,她雖然非常厲害、非常霸道、非常跋扈,可是對探春禮讓三分。為什麼?她是小姑子,在中國的家庭裡頭,嫂嫂不能跟小姑子爭的,要讓的。第三個太小了,惜春還小,講不出道理來,其實惜春也是個滿重要的人物。三春都滿重要的,在我們的書裡頭,幾筆就過了,不高調。穿什麼?釵環裙襖,三人皆是一樣的妝飾,一筆就過了,沒講她穿什麼。有些作家耐不住,三春出來了,三個小姐寫她們穿什麼,再寫她們戴什麼,寫了一大堆。
 
賈母、王夫人、邢夫人都到齊了,這些就是林黛玉的外祖母、舅媽這些親戚、表親都到了,三筆兩筆都把她們寫完了。為什麼這些都那麼低調?因為要等到真正的角色出場。誰呢?王熙鳳來了,真正的人物出來了。人物的出場要緊的,first impression,有高調、有低調,林黛玉的出場低得不得了。王熙鳳不一樣,這是小說裡寫出場可能寫得最好的一段。如果給其他的小說家,一出來就看到王熙鳳,把她形容了一大堆,就模糊掉了。京劇、崑曲這些傳統戲在主角出場、要亮相的時候,一定很特別的,出來一定要擺個pose,讓下面的人看清楚他是什麼。
 
「一語未了,只聽後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黛玉納罕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係誰,這樣放誕無禮?』」這個出場,京戲裡邊有時候說「叫場」,人還沒出來後臺「哇」一聲尖叫。很有名的《蘇三起解》,玉堂春她要出來的時候,臺後面叫著「苦啊」這麼一聲,人還沒到先叫一聲出來。這就是王熙鳳,人還沒到,聲音先飆出來。而且別人都是很規規矩矩站著,賈母在這個地方,別人都是吊手吊腳的,不敢動,怎麼這個人如此放蕩無禮?王熙鳳她是王夫人的侄女兒、賈璉的太太,又是賈母面前第一得意人,賈母寵她。第一,這個王熙鳳會奉承她,弄得老祖宗很開心;第二,真的能幹,賈府這麼大一個,只有王熙鳳罩得住。這麼一個人出來了,來遲了,只見一群媳婦丫鬟圍擁著一個人從後房進來。這個人打扮與眾姑娘不同,看看前面這三個春,穿什麼衣服一筆帶過,看看王熙鳳的打扮:「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帶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繫著豆綠宮縧,雙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縷金百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褙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又是龍、又是鳳、又是比目魚、又是一身的蝴蝶,這一身的打扮,姑娘們大概不會這樣穿。第一,當然她是少奶奶;第二,她是掌家人,那個派頭,穿得五彩繽紛,一身珠光寶氣。
 
十八世紀清朝的美學的確有點像Rococo,看看法國宮廷裡面非常ornate的東西。看看怎麼形容王熙鳳:「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鳳眼是往上面的,非常漂亮,還加了三角兩個字,相書裡好像說三角眼的人心術很深。丹鳳三角眼,柳葉吊梢眉,這眉毛吊上去,有點threatening,有點嚇人。「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鳳姐一進來真的與眾不同,她的穿著,她的氣派,她的個性通通顯在這個上面。《紅樓夢》很多時候也用文言的句子,用白話文來形容王熙鳳很難,很難形容得鏗鏘有聲的。《紅樓夢》的語言是白話文跟文言文相間的語言,用得非常好,重彩下筆寫王熙鳳,重彩下筆寫賈府的氣派,為什麼呢?「草灰蛇線,伏筆千里」,這就是《紅樓夢》很重要的地方。
 
看最後賈府衰敗時那種氣象,王熙鳳死的時候那種悽慘,一盛一衰,這就是我們的主題。賈府的興衰從什麼地方看出來,一方面當然是賈府本身的氣勢,另一方面是人物的凋零。王熙鳳是最得寵,最有派頭,最有氣勢,最有權威的,下這麼重筆來描寫她,就是為了要等到最後王熙鳳死得很淒慘的時候。看了王熙鳳死,看了賈府被抄家以後的那種淒涼,再對照這一回,就知道這個小說家他的用心所在。沒有前面之盛,看不出後面之衰;如果前面不是下這麼重筆、精雕細琢地把賈府的氣派、盛況寫出來,不把這人物的刻畫寫成這樣子,就顯不出這本書後面的衰敗。盛衰兩字就是這本書的大主題之一。
 
賈母就笑了說:「你不認得他,他是我們這裏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戶兒。」庚辰本上說「潑皮破落戶」,我覺得這個不妥,程乙本是「潑辣貨」。這裡邊我覺得可能錯了一個字,她說:「南省俗謂作『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程乙本是「南京」,「南省」何所指?查也查不出來。程乙本的「南京」有道理,他們在金陵,南京人講說這個「辣子」。這就是小說家的手法,如果她介紹說:「這是妳的璉二嫂子。」一點沒有趣,賈母講「這是個鳳辣子」,一方面點出王熙鳳是個潑辣貨。第二,也講出賈母跟王熙鳳兩個人的關係 ── 這在跟孫媳婦開玩笑,當著那麼多人面前,可見她寵她、愛她,跟她很親近。他不必講「賈母對她怎麼好、怎麼好」,這種手法就低了。一句話講完了她們兩個人的關係,講「潑辣貨」、「鳳辣子」,這麼一個外號就夠了。《紅樓夢》最厲害的是對話,一張口都有道理的,而且很合適她(賈母)的身分。黛玉一聽「鳳辣子」,叫她什麼呢?很為難,後來知道這是璉二嫂子,這一段就有趣了,就有了drama。
 
王熙鳳看了林黛玉,看看她怎麼說:「天下真有這樣標緻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多會講話!她曉得賈母性格,孫女當然要比外孫女親一層,她曉得這句話一講出來賈母也愛聽,林黛玉也愛聽。王熙鳳察言觀色,八面玲瓏這麼一個人。說著:「只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怎麼姑媽偏就去世了!」一講便用帕拭淚。她是很會做戲的人,掏出手帕來揩揩眼睛這樣子,鳳姐出來講幾句話,那麼做作兩下,完全活了這個王鳳姐。這是王鳳姐第一次講話,三言兩語顯示她的個性,這就是曹雪芹厲害的地方。因為她知道賈母非常憐惜林黛玉,所以她在賈母面前做作一番,等到後來,賈母決定把薛寶釵嫁給賈寶玉,林黛玉失寵了、病得快死的時候,王熙鳳對林黛玉的態度完全改變。所以她完全是隨著賈母,賈母愛寵黛玉的時候她跟著來,不寵黛玉的時候,又換了一副臉嘴,王熙鳳是非常能察言觀色的人。講了王熙鳳的出場,這個人物把她定下來了,這當然是《紅樓夢》裡面很重要的一個角色,曹雪芹不惜重筆重彩來刻畫這個人物,讓我們有了一個先入為主的印象。那三個春也很重要,探春、迎春、惜春她們的個性慢慢來寫。當下所有的焦距集中在王熙鳳身上,把她整個突出來了。
 
接著男主角出場了,賈寶玉出來了。他也很要緊,怎麼出場呢?從誰的眼光來看這個人?如果從作者的眼光,那個author完全是宏觀、全觀的眼光。客觀地寫也寫得不精確,那別人的眼光更不對,當然要從林黛玉的眼光,黛玉看著賈寶玉意義就不同了。寶玉來了,黛玉本來聽了他表哥一些很頑劣的事情,王夫人甚至說他是「混世魔王」,講他很任性。黛玉心裡面想「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進來一位年輕的公子,「頭上戴著束髮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射箭的時候穿,所以叫做箭袖,但是這袖口封起來的。「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縧,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看看怎麼形容他:「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下面兩句我覺得庚辰本有點不當,它說:「面如桃瓣,目若秋波。」前面已經講他「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臉亮得像中秋月亮一樣,顏色是春曉之花,春天剛剛開的花,下面多了「面如桃瓣」。程乙本是「鼻如懸膽,睛若秋波」,講他鼻子、眼睛。我覺得「面如桃瓣」的比喻可能不當,第一,已經講過臉了;第二,拿桃花來比寶玉不對。不要說桃花是比女性,我們說「輕薄桃花逐流水」,講桃花是個輕薄的東西。
 
「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黛玉一見大吃一驚,在哪裡見過?怎麼覺得眼熟?他們三生緣定,老早就見過了,他是神瑛侍者,她是絳珠仙草,他拿靈河的水來灌溉她,她下來是報他的恩的。所以一見他,若有所思,「怎麼這個人很眼熟?」中國人都相信,兩個人相愛、有情都是一種緣分,相信一定是前世有多少的姻緣相湊。這裡竟有兩次形容寶玉,一次是他從外面回來,一次是在家裡面,工筆畫式一筆一筆寫他的穿戴、裝束。「越顯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轉盼多情的「情」字要緊,前面也講他「瞋視而有情」,這發怒的眼睛瞪一瞪也是有情。這個人是賈寶玉,他就是「情」的化身,這塊石頭到紅塵來,就是補這裡的情天。他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的情債要還,他是情根,青埂峰那邊老早已經生了情根了,所以他是很多情的一個人。
 
看看曹雪芹的手法,前面三言兩語提一點點,因為前面的人看黛玉不重要,誰看了最重要?寶玉。寶玉心中的黛玉是什麼?看看寶玉也不像個凡人,他(對黛玉)的形容寫來不像個凡人。我曾在朋友家裡看了一個很漂亮的三太子哪吒雕塑,像賈寶玉那一身的景觀。賈寶玉也是個哪吒,哪吒挖肉剔骨,還父還母,他到這世來是蓮花再生。我想寶玉跟三太子的那種象徵意義滿像的,他倒像個哪吒的造型,寶玉不是個凡人。他的象徵意義大過實在的人,他當然長得好、長得漂亮,現在要找一個寶玉不容易。現在好多花美男,是不是?可是好像沒有一個有寶玉的樣子。賈寶玉比那些花美男好像都要勝一籌,黛玉在三生石畔見過這個人,見過這個侍者神瑛。那麼寶玉呢?這時候黛玉才顯形。寶玉形容黛玉什麼?「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這庚辰本用了怪字「罥」,程乙本用了「籠」,籠罩的「籠」,籠煙眉。我覺得籠煙兩個字好。「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病美人。林黛玉「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這個漂亮,弱柳扶風,好像柳樹隨著風飄的樣子。黛玉是姣花照水,她是絳珠仙草嘛!姣花照水倒影在水裡面,弱柳扶風,也是飄飄像個仙子一樣。
 
「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講比干有七個竅,林姑娘是多心,黛玉的一個特性是小心眼,太敏感了。講敏感有道理,她的身世、還有她對寶玉的那種的感情,非常不安全,那麼多女孩子在搶,個個都是漂亮的。她對寶玉這種情又講不出來,又怕寶玉給人家搶走,當然使得她非常地不安全。不過這兩個人互相一看,都覺得是前世好像見過的,的確是他們兩個緣定三生。他們兩個人的緣分是一種仙緣,老早的時候在三生石畔靈河旁邊已經定了,這一世再來還債,眼淚要還他。他們是一種仙緣,所以兩個人也不可能成為夫妻,用現在的話說,他們兩個是靈魂伴侶,soulmate,那種心靈上的交流。所以肉體的結合對他們來講是不可能的,到最後不能結婚也有道理,賈寶玉跟林黛玉結婚、生一堆兒女簡直是不能想像的事情。所以林黛玉必得死,眼淚還盡了就死掉了。他們感情動人的地方,在他們互相那種知己,他了解她、她了解他,互相的心靈的交流。寶玉是很難叫人家懂、了解的那個人,黛玉是他的知己,寶玉也是黛玉的知己。常常覺得「林姑娘就是我,我就是她」,他們兩個有一種契合。寶玉一看到薛寶釵露了個膀子,白白胖胖的,他想去摸一下。他跟林黛玉睡在一起,從來沒有動過邪念,他們兩人在一起,真的是一種靈的結合。但是婚姻一定要有肉體的結合,他們只能是心靈上那種契合,所以他們在塵世間這種婚姻制度之下,註定是一個悲劇。